他甚至低頭苦笑,心想,如果能瞞一輩子的話,就好了。
但這是永不可及的幻想,平措終有一天會知道,他每日都在等待那樣的未來降臨。如同等待末日審判的罪人,苟且偷歡。
或許知道他們的未來永遠不會來了,他變得膽大了一些,他會跟著平措躲過保姆的視線偷偷溜出家門,翻過籬笆牆沿著河岸一直跑一直跑,盡頭有一片山坡。
上面開滿了不知名的小花,淡黃色,還有藍色的蝴蝶,很小一隻,會悄無聲息地停歇在行人的頭髮上。
夏天他會和平措坐在那兒吃芒果,沾得滿手又黏又黃,平措會拉過他的手腕,伸入嘴中,一根根舔盡。那時不懂,但多年之後他時常會在孤身一人的夜晚想起平措那時的眼神,微翹的眼尾從下往上挑著看人,舔著溼溼的手指,鮮紅的舌尖若隱若現……
想著想著就呼吸急促,下腹火熱。
他們有時還會竄到街上,平措攥著他那幾個銅板,給他買了風車、糖人、棉花糖。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吃完,牽著甜膩膩的手沿著屋簷走在暮色中。
最後一次,他硬拉著平措跟他進了照相館,這傢伙嚇壞了,一個勁說靈魂會被黑盒子攝去,被他揪著耳朵才勉強照完。
出來後,平措看了一眼就不敢看了,嘟嘟囔囔地念起藏經來。
照片上,身著女裝的他一副蠻橫的模樣,揪著哇哇亂叫的少年,定格在灰白色的年代。他把那小小的照片貼身珍藏多年,靠著它強撐過之後血腥淋漓的歲月。
是的,他終究還是沒有等到時光拆穿他的秘密。
亂世突然降臨了。
戰爭令安和美好的晉陵變成了可怕的修羅場,平措的父母被倭人當街砍殺。他得知訊息後第一次忤逆父母衝出家門,但平措的家已經沒了,先是被飛機轟掉了一半,剩下那半很快也被剷平,只剩下一片淒涼的碎瓦爛磚。
他站在那兒,下雨了,天一點一點黑下去,侵略者趾高氣揚地來來去去。
平措不知所蹤。
不久後,他也要跟隨父母出國避難,開船前,平措忽然出現在碼頭。
他們在人群中遙遙相望,大風捲起了岸上少年洗得發白的長衫,身體單薄。他看著平措,心中第一個念頭竟然是,瘦了好多。
“我參加紘軍了。”
這是最後的告別嗎?
他站在船頭,腳下晃晃悠悠,他好想奔下去,可是他不是孤身一人,身後還有養育他多年的父母,不可拋棄。
“別死。”他只能這麼說。
“我不會死……”
。
——我不會死。
快要接近離山的路了,他跌跌撞撞地奔逃著,鼻腔中滿是鮮血和焦糊的味道。
要儘量跑遠一點,把他們引得遠一點,再遠一點。
——我會活著等你回來,帶你回草原,在納木錯迎娶你,我要給你蓋一個又大又漂亮的帳篷,我要和你養一大堆的牛羊,我要和你生一大堆的孩子……
傷口流出的血一點一點染紅了藍色軍衣,眼前也跟著出現一片模糊的血色,他靠在一塊岩石上低頭咳嗽。謹慎的腳步聲從四面八方傳來,他被包圍了。
靠近的腳步很雜亂,他引來了很多人,很好。
他抵在山岩上的身體緩緩倒下,身後的巖壁上擦出一道血痕。
——終於結束了。
“砰——”“砰——”“砰砰砰——”
密集的子彈掃射過來,破開了血肉,穿透了骨骼。接連不斷的破空聲,有如滂沱大雨。
就像是那年,擊打在芭蕉葉上的大雨。
“等我長大,你跟我回草原吧!”
漲紅臉的男孩斗膽抓住了他的手腕,大聲宣告:“我會掙很多很多銀元,會給你搭一個又大又漂亮的帳篷,我要在納木錯湖邊娶你,和你養一堆的牛羊,生一堆的孩子!”
平措你好吵啊!
這麼想著,他失去血色的唇角卻向上牽動著。
“跟我回草原好不好!我要娶你!我一定會娶你!你想養黑羊就黑羊,白羊就白羊,我都聽你的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
“……好。”
他微笑,安心地闔上眼。
。
。
三年後。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了一些錯字,對不起偽更,今天寫完,稍等。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