嗎?利用這痛不欲生的軀體做籌碼,求他的寬恕,求他再次張開懷抱,也許還可以回到從前的,至少在下一次離別前,能夠讓他們蒙上雙眼,在這晦暝中相擁,可是他該怎樣才能忘卻自己方才的醒悟。
在他猶豫之時,那沉默有力的戒尺卻又落了下來。薛崇簡呃得一聲,身子本能地想要躲避,可是那痛楚追逐著他,且是一次次都咬入他最為痛楚的臀峰上。忽然他眼前一黑,再難控制自己,一個翻身跌下刑床來,他顫抖著手回去在臀上撫了一下,但覺掌心微感溼膩,知道終是被打出血來了。不知為何,他心中並未覺得如何畏懼與怨憤,只剩下一片塵埃落定的空寂。
李成器失聲叫道:“花奴!”兩步繞過來扶住薛崇簡雙臂,薛崇簡微微的眩暈中喘息了一陣,道:“還差多少?”李成器心痛難忍,道:“沒有了。我扶你上床歇息。”他奮力想要架起薛崇簡,薛崇簡筋疲力盡下雙腿已動彈不得,只能被李成器半抱半拖著,踉踉蹌蹌回到床上。他忽然明白自己該怨憤什麼了。都只因這光陰,若非這光陰,他還是那個小小的花奴,表哥便可將自己輕而易舉將他抱入懷中,若非這光陰,他的親人都在,即便偶爾會捱打,亦只會單純覺得痛楚,若非這光陰,他便不會看穿了真相。然而光陰不可逆轉,那是他墜落在掌心的淚水,無論放任地攤開手掌,或是貪婪地攫據成拳,都只能看著它流淌而去。薛崇簡又喘了口氣,咬著牙將褲子掩上道:“你叫人來,送我回去。”
李成器扶著薛崇簡的手臂怔了怔,他慢慢直起腰身,道:“好。”
牛車轆轆,馬蹄特特,薛崇簡伏在車中,被那遲緩的擺動搖得有些昏沉。車轉彎時他想到一事,支撐著跪起來,揭開簾幕向外望去。雖已到了二月,卻仍是殘冬未盡春寒料峭,尚未到酉時,天色已漸漸陷入昏暗。他望向隆慶坊——不,眼下已改名做興慶坊的那幾棟樓臺,燈火被窗紙暈染成一團團溫暖的光圈,讓那重樓華堂漂浮於夢境般的流光中。他想起來,許多年前也是這樣寒冷的天氣,他朝著那燈光相反的方向走去,心中滿滿的都是眷戀與不捨。
被李成器喚來接他的施淳忙策馬靠近牛車,問道:“郎君有事?”薛崇簡搖了搖頭,路南便是長安極為繁華的東市,商販已經在收攤了,所有人面上都寫著期盼與焦急,有人高聲吆喝折價,有人推著平板車,有人擔著貨架,有人不住揚鞭抽打牲畜催促它們快行,打得這些畜生搖頭晃腦。這紛紛攘攘的人畜,無論今日收穫與否,都盼著能夠早一刻歸家。雞棲於塒,日之夕矣,牛羊下來,這本就讓人如之何勿思的時刻。寒冷疲憊的一天過去,只剩下與親人在溫暖燈光下的團聚。
可是他很怕回家去,他的家中沒有親人了,母親帶著年幼的弟妹在蒲州,大哥成婚後就自居一處產業,沒有一個親人會來陪他,看看他的傷處,問問他疼不疼。他想起那金玉堆砌的地方,只覺得身上一陣陣犯冷,這不是他心心念念渴求的長安,也不是他疲憊了可以棲息的家園,沒有了親人,哪裡都是一樣。他抓住窗稜吩咐道:“掉頭。”施淳道:“郎君要回宋王府麼?”薛崇簡搖頭道:“出春明門,我要去蒲州。”
施淳吃了一驚,道:“天都快黑了,郎君身上有傷,這個時候怎麼能出城?郎君要是思念公主,先回家歇著,明日遣人送信去可好?”薛崇簡聽到回家二字,忽然再也抑制不住,淚水滾了滿面,他砸著車窗哭道:“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要去蒲州,我要去找阿母!”他顧不得自己的車馬橫在了勝業坊的路中心,堵住了行人的去路,惹得滿街人都駐足圍觀。他只知道自己的心中是如此嫉妒這些人,跟他們相比,自己是多麼的窮困可憐,他在這繁華的長安城內,真的沒有家了,李成器說過,這天下太平萬民康泰,自己是被排斥在外的。
施淳看著薛崇簡長大,從未見小主人如此失態過,驚得滾下馬來,跪在車邊叩首道:“郎君!郎君三思,郎君現在有封爵在身,沒有陛下的允許,不能擅自出城……”咚得一聲,一隻紫金雕成的魚兒被投擲於地,薛崇簡哭道:“拿這個去,誰敢阻攔就給我殺了他!”他繼而伏下身子,施淳仍是能聽到他在車內痛哭:“我要去蒲州,我要去尋阿母”。施淳手足無措地在地上跪了一會兒,眼見來往行人被擁堵得越來越多,只得爬起來,命人調轉車頭,向東而去。
車馬行到了春明門,守衛見了薛崇簡的魚符大驚失色,道:“非是屬下們敢阻攔大王,只是時辰已晚,大王此時出城定然難以在閉門前返回,大王又無東宮與陛下的手書,按律不得夜宿城外。若大王真有急事,容屬下們去宮中稟報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