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平西爵府門口緩緩停下,蘇越下車,府內迎將過來的不再是當初那個笑起來腮幫略有些鼓囊的小丫頭翠娘,而是另外一個眼生的少女。
蘇越進府前抬眼看了看高翹飛揚的簷牙,沉凝的青黑色,鎮在天空上,一股死氣沉沉的陰森感。好像虯龍撕裂天穹而下的蜷爪。
易洛迦慵倦地斜靠在軟榻上,頭髮沒有綰好,像金色的河流一脈一脈沿著柔軟的皮裘榻墊散開去。
他看起來竟然精神不錯,大約是因為屋內燻著止疼的香草,胸口的傷也止住了血,又或者,是因為迴光返照。
反正除了嘴唇泛著青白,人突兀地瘦了好大一圈兒,倒也沒有別的病態流露。
看到蘇越進來的時候,他剔透的水色眸子凝頓了片刻,隨即果斷地移開,轉而看向蘇越旁邊的葉筠,清瘦的臉龐上露出一絲微笑:“葉執筆,寒舍蓬蓽生輝了。”
葉筠倒也不客氣,徑自走到易洛迦病榻前,低頭問他:“平西爵,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大麻煩了?”
“哦?”易洛迦挑起眉,倒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葉執筆是說翠孃的事情?”
“……竟然企圖聯合文德公伯發動兵諫,易洛迦,你膽子真是太大了。”
“過獎。”易洛迦淡淡道,“將死之人,無所畏懼。”
葉筠瞪著他:“平西爵,我沒有想到你會站在舊貴族那邊。”
易洛迦笑了起來:“我自己就是舊貴族,不站在這邊又能站在哪裡?”
“你知不知道這是要掉腦袋的事?”
“知道啊,可是那又怎麼樣?”易洛迦淡淡道,“只是早死一時半兒的事,而且我也不會連累到別人,易欣已經死了,母親年事已高,時日無多,這世上已經沒有我眷戀的人,我無所牽掛。”
這話多半是說給蘇越聽的,易洛迦頑固地守著自己的面子,即使心裡想得厲害,嘴上仍舊硬邦邦的,絲毫不肯示軟。
頓了頓,易洛迦抬起頭,問道:“葉執筆,是王上派你來的嗎?”
“……不,是我自己來的。”葉筠說,“我覺得這件事有蹊蹺,原以為是有人栽贓陷害與你……”
易洛迦打斷了他,很平靜地說:“沒有人陷害我,密謀兵諫的確是我的主意。”
他將靠墊拍鬆了,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然後說:“我倦了,如果你今天來只是為了這件事的話,那就請回罷。”
外面立著的婢女卻在這時迴轉過頭,對易洛迦說:“大人,外頭下雨了。”
“沒事。一點小雨而已,如果平西爵不方便,我和蘇越自行離去便是了。”葉筠說著就板著臉往外走,臨了出門腳步又頓了一下,硬邦邦地說,“平西爵大人,你想清楚了,若是病死,好歹宣告可以保全,但若是謀反未遂,你會落得萬人唾棄的下場。”
易洛迦笑了笑:“死都死了,要這些虛名做什麼。”
葉筠賭氣般鼓了鼓腮幫,似乎是非常不悅了,他扔下一句“我記得你是很要面子的。”便頭也不回地邁出了屋子。
一時間光線朦朧的屋子裡只剩下蘇越和易洛迦,蘇越站在陰影裡望著他,易洛迦卻始終沒有和他目光相接。而是兀自躺下,閉目養神,消瘦英俊的面龐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
蘇越突然覺得葉筠說的真對,這個人明明就是那麼要面子的,什麼事情都不肯低眉順眼,再想要的東西也會故作不屑,有什麼從來都是爛在心裡,嘴上不說,背地裡卻像個吃不到糖的小孩子似的賭氣。
蘇越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猶豫著打破了靜默:“……你……你好些了嗎?”
“嗯。”易洛迦彆扭地應著,人卻往被子深處縮了縮。
“翠娘走了,我很難過,我知道你心裡肯定也不舒服……”
“嗯。”縮得更進去了,連鼻子都被蓋住。
蘇越覺得自己和他搭話的勇氣正在隨著他迴避的動作迅速流失,幾乎再也不剩下什麼了,好不容易凝起的決心像竹籃裡的水全部淌盡,留下的是空蕩蕩的冷。
“……葉筠嘴上不說,但他肯定會幫你的,你要好好養病,其他別多想……”
“嗯。”這回縮的只剩一雙藍色的眼睛。
“林瑞哲有辦法……我會去求他……”
“……”
床上的人靜了一會兒,突然拉過被子,把整個臉都埋進了被窩裡,只露出幾縷金色的頭髮。
蘇越覺得自己的手指尖冷得厲害,站在原地,用力閉了閉眼睛,輕聲道:“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