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不聲不響的上了三樓,直奔了小鹿的臥室。獨自養了幾天的傷,他現在很想念小鹿。小鹿若是遠在天邊倒也罷了,他想也是妄想,所以不會太心急火燎;可如今小鹿明明就在咫尺之外,再讓他眼巴巴的害單相思,他可就坐不住了。
臥室的門窗都是半開,一架電風扇立在屋角嗡嗡的吹。他躡手躡腳的進了門,迎面正看到了席地而坐的小鹿。
小鹿穿著一身薄薄的真絲褲褂,正襟危坐,兩手空空,有點類似坐禪,然而直著眼睛盯著地板,又不是個坐禪應有的神情姿態。和上次見面時相比,他顯然是白了許多——黑得快,白得也快,並且白中透出了一點血色。聞聲抬眼望向門口,他沒說話,只一點頭。
程世騰猶猶豫豫的走了進來,也在他面前的地板上跪坐了。他今天穿的是西裝,褲線筆直,腿又長,坐下來之後換了好幾個姿勢,怎麼換都是擺不清楚他那兩條腿。有點窘迫的對著小鹿笑了一下,他低聲問道:“你的傷……好了嗎?”
小鹿垂下眼簾,顯出很濃密的睫毛和很深刻的雙眼皮:“好了。”
程世騰也微微的低了頭,一句話在他舌尖上打了好幾個轉兒,最後一狠心,他沒頭沒腦的開了口:“你忍一忍,我會設法救你出去的!”
小鹿扭頭望向了窗外,好天氣,窗外的天空藍得堪稱鮮豔:“不必,我和誰睡都是一樣。”
程世騰沉默片刻,然後又問:“你和何若龍後來的事情,我已經打聽過了。我早就說過,那個土匪不是個好東西,和你不是一路人。”
小鹿收回目光,卻是忽然笑了笑:“我只是喜歡他。”
程世騰看著他的眼睛問道:“現在還喜歡?”
小鹿這回思索了良久,末了抬頭迎著程世騰的目光,用嘶啞的聲音答道:“不是那麼喜歡了。”
程世騰苦笑著看他:“小鹿,你真是瘋了。什麼叫‘不是那麼喜歡’?你應該恨他,知道嗎?”
小鹿檢討了自己的內心,然後平靜的作了回答:“我也的確是有點兒恨他。”
程世騰印象中的“恨”,應該是咬牙切齒磨刀霍霍的,比如小鹿用鎮紙砸出自己滿頭的鮮血,又比如自己和小鹿見面沒好話,說不出三言兩語就開打。所以看著小鹿此刻的態度,他感覺不大對勁。
這個時候,小鹿輕聲又開了口:“我心裡有點兒迷糊。從早到晚在這屋裡待著,我好像又回到了十六七歲的時候;可那個時候我還覺得外面會比家裡好,心裡還有一點兒盼頭。現在我去外面看過了,打過了幾場仗,看上了一個人,想要為了他去死,可是他不需要。”
他看著程世騰,輕飄飄的又重複了一遍:“我心裡有點兒迷糊。我做了我所鄙視的事,成了我所鄙視的人,不知道怎麼會走到這一步,想不清楚。”
程世騰連滾帶爬的挪到了他的近前,急得幾乎帶了怒意:“小鹿,你趕緊忘了他吧!”
小鹿深吸了一口氣,微微的張開了嘴。可是未等他發出聲音,門口忽然響起了程廷禮的笑語:“兩個小子,又湊到一塊兒去了?”
程世騰猛然回頭——動作很猛,聲音卻是輕的:“爸爸?”
程廷禮做英姿颯爽的戎裝打扮,用武裝帶勒出了個緊俏利落的身形。邁步走進房內,他繼續笑道:“小瑞,小鹿這回總算是又回了家,你再敢把他欺負跑了,我可饒不了你!”
程世騰心中打鼓,臉上倒是還算鎮定:“我……我來和他說說話。”
程廷禮繞到小鹿身邊,一彎腰也坐下了。側臉對著小鹿審視了片刻,他忽然開口說道:“小瑞,出去!”
程世騰看他眼中有光,幾乎就是個垂涎三尺的老饕模樣,一顆心登時向上一提:“爸爸,您——”
程廷禮沒看兒子,單是斬截的向外一揮手。
然後那隻手收回來,他起身抱了小鹿便往大床上一扔。小鹿一聲不吭的摔在了大床正中央,而程廷禮走到床邊,開始慢條斯理的去解自己的武裝帶。
程世騰也起了來,孤零零的站在後方,他想立刻跑過去擋到小鹿面前,可是一轉念,他又想象出了那樣做的後果——他父親會一皮帶把他抽開!
他父親對他沒興趣,他卻是十分的瞭解他父親。屏住呼吸轉了身,他低著頭走向門口,知道自己即便是拼著一頓暴打衝上去了,那麼最後除了得到一頓暴打之外,也再無其它益處,甚至都影響不了他父親的好興致。
所以,識時務者為俊傑,他得走,再想其它的辦法。
光天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