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腦勺上那一塊堅硬微凸的骨頭。頭髮剃到很短,只留一層灰黑色發茬,月光下綻出頭皮的青光,顱骨紋路畢現。
後腦那塊骨頭,用老人兒的說法,那就叫“反骨”。
這人長成這樣,天生的禍害,孽障,畜生,沒人待見,人神共憤!
邵鈞心裡也難受,羅強已經牽他的心了,放不下。羅強在監區裡,每個月表現得好些,掙到了減刑的工分,都是在改造釋放的前進道路上往前邁出一小步,離那道大鐵門更近些,每邁一步多忒麼不容易!每回一惹事,這個月工分全泡湯了,好不容易邁出去,又再倒退著回去,怎麼就這麼難啊?!
他裹著大棉被,把椅子湊近些,伸手拍拍羅強的後腦:“我知道你心裡難受,發生這麼大事兒,幹啥自己一個人扛?你傻不傻,你跟我說啊。”
羅強哼道:“跟你說啥?你認識我們家老頭子?”
邵鈞眼白一瞟,口氣自信:“我當然認識,你們七班所有的爸爸,我都認識。”
“你爸生了仨兒子,你們哥兒仨,你大哥老實心善,你弟是個小禍害,你是個大禍害。你爸爸手特巧,你做活兒的手藝都是跟你爸學的,你還跟你爸學做飯,你七歲會包餃子,九歲會蒸包子……”
“你後來生意做得很大,咱北京城一半兒的夜店是你地盤,道上人比你輩份大的叫你‘老二’,比你小的尊稱你‘強哥’。你沒結過婚,沒孩子,被雙規的X行行長他老婆其實是你情婦,要不然你那些帳怎麼做的?還有,前兩天電視裡演的金鳳凰節下雙黃蛋那倆影后,你別告兒我你沒睡過那倆女的,圈子裡可都這麼傳的!”
有些是倆人平時你一言我一語閒扯時候說的,還有羅強沒交待過的,比如這人有幾個情婦,會告訴邵小三兒嗎?都是邵鈞各種渠道打聽到的零碎八卦,他腦子特好使,都記著。
他不待見的人,絕對不屑擱在心裡;他待見的人,他一條一條啥都記得清楚。
邵鈞故作輕鬆,逗羅強:“我說的都對吧?還有啥是我不知道的,你自己說?”
羅強白了他一眼,嘴角一橫:“哼,你不知道的多了。”
邵鈞說:“還有,你爸爸挺疼你的,抓拐是你爸教你玩兒的,小時候沒少吃羊肉吧?”
羅強:“……”
邵鈞把手伸到棉被裡掏,從衣兜裡掏出幾塊羊拐:“對嗎?”
那天他們玩兒過的羊拐,羅強轉臉丟一邊兒,邵鈞順手就給撿走,擱在衣兜裡貼身帶著,說不上為什麼,手感摸著滑滑的,有些膩。
羅強垂眼看著,嘴唇抖動,喉結抽動,罵了兩句“滾蛋”,“討厭”,把臉埋到棉被裡,使勁蹭了幾下……
羅強很犟,但是真架不住邵三饅頭比他還要犟,就是要逼得他低頭。
那天夜裡,羅強被邵鈞拖到床上,暫時睡下了,安靜了。
羅強抱著棉被,臉埋向床裡,不讓人瞧見。
這人其實一宿沒睡著,低聲咕噥著,嘮叨著,情緒混亂,翻來覆去。邵鈞也裹了一床被子,歪靠在床頭,迷迷瞪瞪的,又不敢離開,聽羅老二瞎嘟囔,說了好多話。
羅強偶爾後背跳一下,脊骨抖動,粗聲喘著氣,咳嗽,看起來非常痛苦。
邵鈞給這人胡嚕一把,手掌撫摩著後背,低聲安慰幾句。
羅強抓住邵鈞的手,手腕青筋糾結,手心兒裡全是冷汗,攥得邵鈞手都疼了,手背上掐出血印子。
邵鈞其實哪會安慰人?他安慰過人嗎?平時跟犯人們勾肩搭背插科打諢閒扯臭貧的他有,可是他也沒見過真章。小時候在一個大院裡,小鈞鈞是那個最能哭、最能鬧的娃,一家五六個大人捧在手心兒裡吹著、哄著,邵鈞哄過別人?邵鈞給誰幹過“保姆”這活兒?……
他這一晚上就沒消停,在羅強身邊上竄下跳得,吹吹氣兒,捋捋毛,覺著這人怎麼突然就抽抽回去了,幾十歲的人,跟個小孩似的,遇上事兒還得讓你三爺爺抱著哄著!
邵鈞幾乎是從身後半摟半抱著羅強,因為對方死拽著他,撒不開手。
這人渾身冷汗把囚服都浸透了,洇到邵鈞胸口上,溼溼涼涼的。眼瞅著羅強這麼難受,這麼痛苦,邵鈞也跟著忽然就難受了……
他湊過頭去,聽見羅強說:“我們家老頭子,早就不認我了。”
“他信老大,他疼小三兒,他不待見我……”
“小時候,我爸沒本事讓我們哥仨過好日子,我沒怪他。可是等我有能力讓他過上好日子的時候,他不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