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在北京,在天津,在各大都市,作威作福的叱喝聲,脅肩諂笑的獻媚聲,鬻 官賣爵的叫賣聲,一擲千金的狂賭聲,熊掌駝峰的烹調聲,淫詞浪語的取樂聲,與監牢 中的鎖鐐聲,公堂上的鞭板夾棍聲,都匯合到一處,“天堂”與地獄似乎只隔著一堵牆, 狂歡與慘死相距咫尺,想象不到的荒淫和想象不到的苦痛同時並存。這時候,侵略者的 炮聲還隱隱在耳,瓜分中國的聲浪蕩漾在空中。這時候,切齒痛恨暴政與國賊的詛咒, 與仇視侵略者的呼聲,在農村,在鄉鎮,象狂潮激盪,那最純潔善良的農民已忍無可忍, 想用拳,用石頭,用叉靶掃帚,殺出一條活路!
就是在我不住哭嚎的時候,我們聽見了“義和拳”(後來改為義和團)這個名稱。
老王掌櫃的年紀越大,越愛說:得回家去看看嘍!可是,最近三年,他把回家的假 期都讓給了年歲較輕的夥計們。他懶得動。他越想家,也越愛留在北京。北京似乎有一 種使他不知如何是好的魔力。他經常說,得把老骨頭埋在家鄉去。可是,若是有人問他: 埋在北京不好嗎?他似乎也不堅決反對。
他最愛他的小兒子。在他的口中,十成(他的小兒子的名字)彷彿不是個男孩,而 是一種什麼標準。提到年月,他總說:在生十成的那一年,或生十成後的第三年……。 講到東西的高度,他也是說:是呀,比十成高點,或比十成矮著一尺……。附帶著說, 十成本來排三,但是“三成”有歉收之意,故名十成。我們誰也沒見過十成,可是認識 王掌櫃的人,似乎也都認識十成。在大家問他接到家信沒有的時候,總是問:十成來信 沒有?
正是夏天農忙時節,王十成忽然來到北京!王掌櫃又驚又喜。喜的是兒子不但來了,而且長得筋是筋、骨是骨,身量比爸爸高出一頭,雖然才二*�輟>�氖嵌�蛹讓淮�*李,又滿身泥土,小褂上還破了好幾塊。他急忙帶著兒子去買了一身現成的藍布褲褂, 一雙青布雙臉鞋,然後就手去拜訪了兩三家滿漢家庭,巡迴展覽兒子。過了兩天,不知 十成說了些什麼,王掌櫃停止了巡迴展覽。可是,街坊四鄰已經知道了訊息,不斷地來 質問:怎麼不帶十成上我們家去?看不起我們呀?這使他受了感動,可也叫他有點為難, 只好不作普遍拜訪,而又不完全停止巡迴。
已是下午,母親正在西蔭涼下洗衣裳;我正在星中半醒半睡、半飢半飽,躺著咂裹 自己的手指頭;大黃狗正在棗樹下東彈彈、西啃啃地捉狗蠅,王家父子來到。
“這就是十成!”王掌櫃簡單地介紹。
母親讓他們到屋裡坐,他們不肯,只好在院裡說話兒。在夏天,我們的院裡確比屋 裡體面:兩棵棗樹不管結棗與否,反正有些綠葉。順著牆根的幾棵自生自長的草茉莉, 今年特別茂盛。因為給我添購糕乾,父親今年只買了一棵五色梅,可是開花頗賣力氣。 天空飛著些小燕,院內還偶爾來一兩隻紅的或黃的蜻蜓。房上有幾叢兔兒草,雖然不利 於屋頂,可是蔥綠可喜。總起來說,我們院中頗不乏生趣。
雖然天氣已相當的熱,王掌櫃可講規矩,還穿著通天扯地的灰布大衫。十成的新褲 褂呢,褲子太長,褂子太短,可是一致地發出熱辣辣兇藍靛味兒。母親給了王掌櫃一個 小板凳,他坐下,不錯眼珠地看著十成。十成說“有功夫”,無論怎麼讓,也不肯坐下。
母親是受過孃家與婆家的排練的,儘管不喜多嘴多舌,可是來了親友,她總有適當 的一套話語,酬應得自然而得體。是呀,放在平日,她會有用之不竭的言詞,和王掌櫃 專討論天氣。今天,也不知怎麼,她找不到話說。她看看王掌櫃,王掌櫃的眼總盯著十 成的臉上與身上,似乎這小夥子有什麼使他不放心的地方。十成呢,象棵結實的小松樹 似的,立在那裡,生了根,只有兩隻大手似乎沒有地方安置,一會兒抬起來,一會兒落 下去。他的五官很正,眼珠與腦門都發著光,可是嚴嚴地閉著嘴,決定能不開口就不開 口。母親不知如何是好,連天氣專題也忘了。愣了一會兒,十成忽然蹲下去,用手托住 雙腮,彷彿思索著什麼極重大的問題。
正在這時候,福海二哥來了。大黃狗馬上活躍起來,蹦蹦跳跳地跑前跑後,直到母 親說了聲:“大黃,安頓點!”大黃才回到原位去繼續捉狗蠅。
二哥坐下,十成立了起來,閉得緊緊的嘴張開,似笑不笑地叫了聲“二哥”。
二哥拿著把黑麵、棕竹骨的扇子,扇動了半天才說:“十成我想過了,還是算了吧! ”
“算了?”十成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