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買賣,至多不過是開個小清真飯館。我問過金四叔:“四叔,您幹 嗎不去當武狀元呢?”四叔的極黑極亮的眼珠轉了幾下,拍拍我的頭,才說:“也許,, 也許有那麼一天,我會當上武狀元!禿子,你看,我現在不是吃著一份錢糧嗎?”
這個回答,我不大明白。跟母親仔細研究,也久久不能得到結論。母親說:“是呀,咱們給他請安,他也還個安,不是跟咱一樣嗎?可為什麼……”
我也跟福海二哥研究過,二哥也很佩服金四叔,並且說:“恐怕是因為隔著教①吧?
可是,清真古教是古教啊,跟儒、釋、道一樣的好啊!“
那時候,我既不懂儒、釋、道都是怎麼一回事,也就不懂二哥的話意。看樣子,二 哥反正不反對跟金四叔交朋友。
在我滿月的那天,已經快到下午五點鐘了,大家已經把關於定大爺的歷史與特點說 得沒有什麼可補充的了,金四叔來到。大家並沒有大吃一驚,象定大爺來到時那樣。假 若大家覺得定大爺是自天而降,對金四把的來到卻感到理當如此,非常親切。是的,他 的口中除了有時候用幾個回民特有名詞,幾乎跟我們的話完全一樣。我們特有的名詞, 如牛錄、甲喇、格格①②……他不但全懂,而且運用的極為正確。一些我們已滿、漢兼 用的,如“牛錄”也叫作“佐領”,他卻偏說滿語。因此,大家對他的吃上一份錢糧, 都不怎麼覺得奇怪。我們當然不便當面提及此事,可是他倒有時候自動地說出來,覺得 很可笑,而且也必爽朗地笑那麼一陣。他送了兩吊錢,並祝我長命百歲。大家讓座的讓 座,遞茶的遞茶。可是,他不肯喝我們的茶。他嚴守教規,這就使我們更尊敬他,都覺 得:儘管他吃上一份錢糧,他可還是個真正的好回回。是的,當彼此不相往來的時候, 不同的規矩與習慣使彼此互相歧視。及至彼此成為朋友,嚴守規矩反倒受到對方的稱讚。我母親甚至建議:“四叔,我把那個有把兒的茶杯給你留起來,專為你用,不許別人動, 你大概就會喝我們的茶了吧?”四叔也回答得好:“不!趕明兒我自己拿個碗來,存在 這兒!”四叔的嗓子很好,會唱幾句《三孃教子》②。雖然不能上胡琴,可是大家都替 他可惜:“憑這條嗓子,要是請位名師教一教,準成個大名角兒!”可是,他拜不著名 師。於是只好在走在城根兒的時候,痛痛快快地喊幾句。
今天,為是熱鬧熱鬧,大家懇請他消遣一段兒。“*悖∥揖突崮敲醇婦洌 苯鷀氖逍*著說。可是,還沒等再讓,他已經唱出”小東人“①來了。
那時候,我還不會聽戲,更不會評論,無法說出金四把到底唱的怎樣。可是,我至 今還覺得怪得意的:我的滿月吉日是受過回族朋友的慶祝的。
七
在滿洲餑餑裡,往往有奶油,我的先人們也許是喜歡吃牛奶、馬奶,以及奶油、奶 酪的。可是,到後來,在北京住過幾代了,這個吃奶的習慣漸漸消失。到了我這一代, 我只記得大家以杏仁茶、麵茶等作早點,就連喝得起牛奶的,如大舅與大姐的公公也輕 易不到牛奶鋪裡去。只有姑母還偶爾去喝一次,可也不過是為表示她喝得起而已。至於 用牛奶喂娃娃,似乎還沒聽說過。
這可就苦了我。我同皇太子還是嬰兒的時候大概差不多,要吃飽了才能乖乖地睡覺。
我睡不安,因為吃不飽。母親沒有多少奶,而牛奶與奶粉,在那年月,又不見經傳。於是,儘管我有些才華,也不能不表現在愛哭上面。我的肚子一空,就大哭起來,並沒有 多少眼淚。姑母管這種哭法叫作“乾嚎”。
她討厭這種乾嚎,並且預言我會給大家招來災難。
為減少我的乾嚎與姑母的鬧氣,母親只好去買些楊村糕乾,糊住我的小嘴。因此, 大姐夫後來時常嘲弄我:吃漿糊長大的孩子,大概中不了武狀元!而姑母呢,每在用煙 鍋子敲我的時節,也嫌我的頭部不夠堅硬。
姑母並沒有超人的智慧,她的預言不過是為討厭我啼哭而發的。可是,稍稍留心大 事的人會看出來,小孩們的飢啼是大風暴的先聲。是呀,聽聽吧,在我乾嚎的時候,天 南地北有多少孩子,因為餓,因為冷,因為病,因為被賣出去,一齊在悲啼啊!
黃河不斷氾濫,象從天而降,海嘯山崩滾向下遊,洗劫了田園,衝倒了房舍,捲走 了牛羊,把千千萬萬老幼男女飛快地送到大海中去。在沒有水患的地方,又連年乾旱, 農民們成片地倒下去,多少嬰兒餓死在胎中。是呀,我的悲啼似乎正和黃河的狂吼,災 民的哀號,互相呼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