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命令同學們補足其餘。他沒學會滿文,也沒學 好漢文,可是自信只要一使勁,馬上就都學會,於是暫且不忙著使勁。他也偶然地記住 一二古文中的名句,如“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之類,隨時引用,出口成 章。興之所至,他對什麼學術、學說都感興趣,對什麼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樂意交往。他 自居為新式的旗人,既有文化,又寬宏大量。他甚至同情康、梁的維新的主張與辦法。 他的心地良善,只要有人肯叫“大爺”,他就肯賞銀子。
他不知道他父親比祖父更闊了一些,還是差了一些。他不知道他們給他留下多少財產。每月的收支,他只聽管事的一句話。他不屑於問一切東西的價值,只要他愛,花多 少錢也肯買。自幼兒,他就拿金銀錁子與瑪瑙翡翠作玩具,所以不知道它們是貴重物品。 因此,不少和尚與道士都說他有仙根,海闊天空,悠然自得。他一看到別人為生活發愁 著急,便以為必是心田狹隘,不善解脫。
他似乎記得,又似乎不大記得,他的祖輩有什麼好處,有什麼缺點,和怎麼拾來那 些元寶。他只覺得生下來便被綢緞裹著,男女僕伺候著,完全因為他的福大量大造化大。 他不能不承認自己是滿人,可並不過度地以此自豪,他有時候編出一些刻薄的笑話,譏 誚旗人。他渺茫地感到自己是一種史無前例的特種人物,既記得幾個滿洲字,又會作一 兩句漢文詩,而且一使勁便可以成聖成佛。他沒有能夠取得功名,似乎也無意花錢去捐 個什麼官銜,他願意無牽無掛,象行雲流水那麼閒適而又忙碌。
他與我們的關係是頗有趣的。雖然我的曾祖母在他家幫過忙,我們可並不是他的家 奴①。他的祖父、父親,與我的祖父、父親,總是那麼似斷似續地有點關係,又沒有多 大關係。一直到他當了家,這種關係還沒有斷絕。我們去看他,他也許接見,也許不接 見,那全憑他的高興與否。他若是一時心血來潮呢,也許來看看我們。這次他來賀喜, 後來我們才探聽到,原來是因為他自己得了個女娃娃,也是臘月生的,比我早一天。他 非常高興,覺得世界上只有他們夫婦才會生個女娃娃,別人不會有此本領與福氣。大概 是便宜坊的老王掌櫃,在給定宅送賬單去,走漏了訊息:在祭灶那天,那個時辰,一位 文曲星或掃帚星降生在一個窮旗兵家裡。
是的,老王掌櫃和定宅的管事的頗有交情。每逢定大爺想吃燻雞或烤鴨,管事的總 是照顧王掌櫃,而王掌櫃總是送去兩隻或三隻,便在賬上記下四隻或六隻。到年節要賬 的時候,即使按照三隻或四隻還賬,王掌櫃與管事的也得些好處。老王掌櫃有時候受良 心的譴責,認為自己頗欠誠實,可是管事的告訴他:你想想吧,若是一節只欠你一兩銀 子,我怎麼向大爺報賬呢?大爺會說:怎麼,憑我的身分就欠他一兩?沒有的事!不還! 告訴你,老掌櫃,至少開十兩,才象個樣子!受了這點教育之後,老掌櫃才不再受良心 的譴責,而安心地開花賬了。定大爺看見了我,而且記住了我。是的,當我已經滿了七 歲,而還沒有人想起我該入學讀書,就多虧他又心血來潮,忽然來到我家。哈哈了幾聲, 啊啊了幾聲,他把我扯到一家改良私塾裡去,叫我給孔夫子與老師磕頭。他替我交了第 一次的學費。第二天,他派人送來一管“文章一品”,一塊“君子之風”,三本小書, ①和一丈藍布——摸不清是作書包用的呢,還是叫我作一身褲褂。
不管姑母和別人怎樣重視定大爺的光臨,我總覺得金四把叔叔來賀喜更有意義。
在北京,或者還有別處,受滿族統治者壓迫最深的是回民。以金四叔叔的身體來說,據我看,他應當起碼作個武狀元。他真有功夫:近距離摔跤,中距離拳打,遠距離腳踢,真的,十個八個壯小夥子甭想靠近他的身子。他又多麼體面,多麼乾淨,多麼利落!他 的黃淨子臉上沒有多餘的肉,而處處發著光;每逢陰天,我就愛多看看他的臉。他乾淨, 不要說他的衣服,就連他切肉的案子都刷洗得露出木頭的花紋來。到我會去買東西的時 候,我總喜歡到他那裡買羊肉或燒餅,他那裡是那麼清爽,以至使我相信假若北京都屬 他管,就不至於無風三尺土了。他利落,無論幹什麼都輕巧幹脆;是呀,只要遇上他, 我必要求他“舉高高”。他雙手托住我的兩腋,叫聲“起”,我便一步登天,升到半空 中。體驗過這種使我狂喜的活動以後,別人即使津貼我幾個鐵蠶豆,我也不同意“舉高 高”!
我就不能明白:為什麼皇上們那麼和回民過不去!是呀,在北京的回民們只能賣賣 羊肉,烙燒餅,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