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腦,說著說著金魚,忽然轉到:“你看,趕 明兒個我約那個洋人吃飯,是讓他進大門呢?還是走後門?”這使二哥很難馬上作出妥 當的回答。他正在思索,定大爺自己卻提出答案:“對,叫他進後門!那,頭一招,他 就算輸給咱們了!告訴你,要講鬥心路兒,紅毛兒鬼子可差多了!啊?”
有這麼幾次大轉彎,二哥看清楚:定大爺是把正經事兒攙在閒話兒說,表示自己會 於談笑之中,指揮若定。二哥也看清楚:表面上定大爺很隨便,很天真,可是心裡並非 沒有自己的一套辦法。這套辦法必是從日常接觸到的達官貴人那裡學來的,似乎有點道 理,又似乎很荒唐。二哥很不喜歡這種急轉彎,對鬼子進大門還是走後門這類的問題, 也不大感覺興趣。他急於告別,一來是他心裡不大舒服,二來是很怕定大爺再提起叫他 去辦學堂。
十一
牛牧師接到了請帖。打聽明白了定大爺是何等人,他非常興奮。來自美國,他崇拜 闊人。他只尊敬財主,向來不分析財是怎麼發的。因此,在他的舅舅發了財之後,若是 有人暗示:那個老東西本是個流氓。他便馬上反駁:你為什麼沒有發了財呢?可見你還 不如流氓!因此,他拿著那張請帖,老大半天捨不得放下,幾乎忘了定祿是個中國人, 他所看不起的中國人。這時候,他心中忽然來了一陣民主的熱氣:黃臉的財主是可以作 白臉人的朋友的!同時,他也想起:他須抓住定祿,從而多認識些達官貴人,刺探些重 要訊息,報告給國內或使館,提高自己的地位。他趕緊叫僕人給他擦鞋、燙衣服,並找 出一本精裝的《新舊約全書》,預備送給定大爺。
他不知道定大爺為什麼請他吃飯,也不願多想。眼睛多倒猜出一點來,可是顧不得 和牧師討論。他比牛牧師還更高興:“牛牧師!牛牧師!準是翅席喲!準是!嘿!”他 咂摸著滋味,大口地咽口水。
眼睛多福至心靈地建議:牛牧師去赴宴,他自己願當跟班的,頭戴紅纓官帽,身騎 高大而老實的白馬,給牧師拿著禮物什麼的。他既騎馬,牧師當然須坐轎車。“對!牛 牧師!我去僱一輛車,準保體面!到了定宅,我去喊:”回事‘!您聽,我的嗓音兒還 象那麼一回事吧?“平日,他不敢跟牧師這麼隨便說話。今天,他看出牧師十分高興, 而自己充當跟隨,有可能吃點殘湯臘水,或得到兩吊錢的賞賜,所以就大膽一些。
“轎車?”牛牧師轉了轉眼珠。
“轎車!對!”眼睛多不知吉凶如何,趕緊補充:“定大爺出門兒就坐轎車,別叫 他小看了牧師!”
“他坐轎車,我就坐大轎!我比他高一等!”
眼睛多沒有想到這一招,一時想不出怎麼辦才好。“那,那,轎子,不,不能隨便 坐呀!”
“那,你等著瞧!我會叫你們的皇上送給我一乘大轎,八個人抬著!”
“對!牧師!牧師應當是頭品官!您可別忘了,您戴上紅頂子,可也得給我弄個官銜!我這兒先謝謝牧師啦!”眼睛多規規矩矩地請了個安。
牧師咔咔咔地笑了一陣。
商議了許久,他們最後決定:牧師不堅持坐大轎,眼睛多也不必騎馬,只僱一輛體 面的騾車就行了。眼睛多見臺階就下,一來是他並沒有不從馬上掉下來的把握,儘管是 一匹很老實的馬,二來是若全不讓步,惹得牧師推翻全盤計劃,乾脆連跟班的也不帶, 他便失去到定宅吃一頓或得點賞錢的機會。
宴會時間是上午十一點。牛牧師本想遲起一些,表示自己並不重視一頓好飯食。可是,他仍然起來得很早,而且加細地颳了臉。他不會去想,到定宅能夠看見什麼珍貴的 字畫,或藝術價值很高的陳設。他能夠想象得到的是去看看大堆的金錠子、銀錁子,和 什麼價值連城的夜光珠。他非常興奮,以至把下巴刮破了兩塊兒。
眼睛多從看街的德二爺那裡借來一頂破官帽。帽子太大,戴上以後,一個勁兒在頭 上打轉兒。他很早就來在教堂門外,先把在那兒歇腿的幾個鄉下人,和幾個撿煤核的孩 子,都轟了走:“這兒是教堂,站不住腳兒!散散!待會兒洋大人就出來,等著吃洋火 腿嗎?”看他們散去,他覺得自己的確有些威嚴,非常高興。然後,他把牧師的男僕叫 了出來:“我說,門口是不是得動動條帚呢?待會兒,牧師出來一看……是吧?”平日, 他對男僕非常客氣,以便隨時要口茶喝什麼的,怪方便。現在,他戴上了官帽,要隨牧 師去赴宴,他覺得男僕理當歸他指揮了。男僕一聲沒出,只對那頂風車似的帽子翻了翻 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