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點半,牛牧師已打扮停妥。他有點急躁。在他的小小生活圈子裡,窮教友們是他 天天必須接觸到的。他討厭他們,鄙視他們,可又非跟他們打交道不可。沒有他們,他 的飯鍋也就砸了。他覺得這是上帝對他的一種懲罰!他羨慕各使館的那些文武官員,個 個揚眉吐氣,的確象西洋人的樣子。他自己算哪道西洋人呢?他幾乎要禱告:叫定大爺 成為他的朋友,叫他打入貴人、財主的圈子裡去!那,可就有個混頭兒了!這時候,他 想起許多自幼兒讀過的廉價的“文學作品”來。那些作品中所講的冒險的故事,或一對 男女僕人的羅曼司,不能都是假的。是呀,那對僕人結了婚之後才發現男的是東歐的一 位公爵,而女的得到一筆極大極大的遺產!是,這不能都是假的!
這時候,眼睛多進來請示,轎車已到,可否前去赴宴?平時,牧師極看不起眼睛多,可是又不能不仗著他表現自己的大慈大悲,與上帝的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現在,他心 中正想著那些廉價的羅曼司,忽然覺得眼睛多確有可愛之處,象一條醜陋而頗通人性的 狗那麼可笑又可愛。他愛那頂破官帽。他不由地想到:他若有朝一日發了財,就必用許 多中國僕人,都穿一種由他設計的服裝,都戴紅纓帽。他看著那頂破帽子咔咔了好幾聲。 眼睛多受寵若驚,樂得連腿都有點發軟,幾乎立不住了。
這是秋高氣爽的時候,北京的天空特別晴朗可喜。正是十一點來鍾,霜氣散盡,日 光很暖,可小西北風又那麼爽利,使人覺得既暖和又舒服。
可惜,那時代的道路很壞:甬路很高,有的地方比便道高著三四尺。甬路下面往往 就是臭泥塘。若是在甬路上翻了車,坐車的說不定是摔個半死,還是掉在臭泥裡面。甬 路較比平坦,可也黑土飛揚,只在過皇上的時候才清水潑街,黃土墊道,乾淨那麼三五 個鐘頭。
眼睛多僱來的轎車相當體面。這是他頭一天到車口①上預定的,怕臨時抓不著好車。
他恭恭敬敬地拿著那本精裝《聖經》,請牧師上車。牛牧師不肯進車廂,願跨車沿兒。
“牧師!牛牧師!請吧!沒有跟班的坐裡面,主人反倒跨車沿兒的,那不成體統!”
眼睛多誠懇地勸說。牧師無可如何,只好往車廂裡爬,眼睛多擰身跨上車沿,輕巧飄灑,十分得意。給洋人當跟隨,滿足了他的崇高願望。車剛一動,牧師的頭與口一齊出了聲,頭上碰了個大包。原來昨天去定車的時候,幾輛車靜靜地排在一處,眼睛多無從看出來 騾子瘸了一條腿。腿不大方便的騾子須費很大的事,才能夠邁步前進,而牧師左搖右晃,手足失措,便把頭碰在堅硬的地方。
“不要緊!不要緊!”趕車的急忙笑著說:“您坐穩點!上了甬路就好啦!別看它 有點瘸,走幾十里路可不算一回事!還是越走越快,越穩!”
牧師手捂著頭,眼睛多趕緊往裡邊移動,都沒說什麼。車上了甬路。牧師的腿沒法 兒安置:開始,他拳著雙腿,一手用力拄著車墊子,一手捂著頭上;這樣支援了一會兒, 他試探著伸開一條腿。正在此時,瘸騾子也不怎麼忽然往路邊上一扭,牧師的腿不由地 伸直。眼睛多正得意地用手往上推一推官帽,以便叫路上行人賞識他的面貌,忽然覺得 腰眼上捱了一炮彈,或一鐵錘。說時遲,那時快,他還沒來得及“哎呀”一聲,身子已 飄然而起,直奔甬路下的泥塘。他想一擰腰,改變飛行的方向,可是恰好落在泥塘的最 深處。別無辦法,他只好極誠懇地高喊:救命啊!
幾個過路的七手八腳地把他拉了上來。牛牧師見車沿已空,趕緊往前補缺。大家仰 頭一看,不約而同地又把眼睛多扔了回去。他們不高興搭救洋奴。牛牧師催車伕快走。 眼睛多獨力掙扎了許久,慢慢地爬了上來,帶著滿身汙泥,手捧官帽,罵罵咧咧地回了 家。
定宅門外已經有好幾輛很講究的轎車,騾子也都很體面。定大爺原想叫牧師進後門,提高自己的身分,削減洋人的威風。可是,女眷們一致要求在暗中看看“洋老道”是什 麼樣子。她們不大熟悉牧師這個稱呼,而渺茫地知道它與宗教有關,所以創造了“洋老 道”
這一名詞。定大爺覺得這很好玩,所以允許牛牧師進前門。這雖然給了洋人一點面 子,可是暗中有人拿他當作大馬猴似的看著玩,也就得失平衡,安排得當。
一個十三四歲的小童兒領著牧師往院裡走。小童兒年紀雖小,卻穿著件撲著腳面的 長衫,顯出極其老成,在老成之中又有點頑皮。牛牧師的黃眼珠東溜溜,西看看,不由 地長吸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