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一想呢,是關心國家大事;不去想呢,是沉得住氣,不見神見鬼。不管怎 麼說吧,二哥,一個小小的旗兵,不該隨便談論國事。對於各處鬧教案,他久有所聞, 但沒有特別注意,因為鬧事的地方離北京相當的遠。當親友中作大官的和他討論這些事 件的時候,在感情上,他和那些滿族大員們一樣,都很討厭那些洋人;在理智上,他雖 不明說,可是暗中同意那些富貴雙全的老爺們的意見:忍口氣,可以不傷財。是的,洋 人不過是要點便宜,給他們就是了,很簡單。至於義和團,誰知道他們會鬧出什麼饑荒 來呢?他必須把二哥頂回去:“聽說了,不該鬧!你想想,憑些個拿著棍子棒子的鄉下佬兒,能打得過洋人嗎?
啊?啊?“他走到二哥的身前,嘴對著二哥的腦門子,又問了 兩聲:”啊?啊?“
二哥趕緊立起來。定大爺得意地哈哈了一陣。二哥不知道外國到底有多麼大的力量,也不曉得大清國到底有多麼大的力量。最使他難以把定大爺頂回去的是,他自己也不知 道自己有多大力量。他只好改變了口風:“定大爺,咱們這一帶可就數您德高望重,也 只有您肯幫助我們!您要是揣起手兒不管,我們這些小民可找誰去呢?”
定大爺這回是真笑了,所以沒出聲。“麻煩哪!麻煩!”他輕輕地搖著頭。二哥看 出這種搖頭不過是作派,趕緊再央求:“管管吧!管管吧!”
“可怎麼管呢?”
二哥又愣住了。他原想定大爺一出頭,就能把教會壓下去。看樣子,定大爺並不準 備那麼辦。他不由地又想起十成來。是,十成作的對!官兒們不管老百姓的事,老百姓 只好自己動手!就是這麼一筆賬!
“我看哪,”定大爺想起來了,“我看哪,把那個什麼牧師約來,我給他一頓飯吃,大概事情也就可以過去了。啊?”
二哥不十分喜歡這個辦法。可是,好容易得到這麼個結果,他不便再說什麼。“那,您就分心吧!”他給定大爺請了個安。他急於告辭。雖然這裡的桌椅都是紅木的,牆上 掛著精裱的名人字畫,而且小書童隔不會兒就進來,添水或換茶葉,用的是景德鎮細磁 蓋碗,沏的是頂好的雙燻茉莉花茶,他可是覺得身上和心裡都很不舒服。首先是,他摸 不清定大爺到底是怎麼一個人,不知對他說什麼才好。他願意馬上走出去,儘管街上是 那麼亂七八糟,飛起的塵土帶著馬尿味兒,他會感到舒服,親切。
可是,定大爺不讓他走。他剛要走,定大爺就問出來:“你閒著的時候,乾點什麼?
養花?養魚?玩蛐蛐?“不等二哥回答,他先說下去,也許說養花,也許說養魚,說著 說著,就又岔開,說起他的一對藍眼睛的白獅子貓來。二哥聽得出來,定大爺什麼都知 道一點,什麼可也不真在行。二哥決定只聽,不挑錯兒,好找機會走出去。
二哥對定大爺所用的語言,也覺得有點奇怪。他自己的話,大致可以分作兩種:一 種是日常生活中用的,裡邊有不少土話,歇後語,油漆匠的行話,和旗人慣用的而漢人 也懂得的滿文詞兒。他最喜歡這種話,信口說來,活潑親切。另一種是交際語言,在見 長官或招待貴賓的時候才用。他沒有上過朝,只能想象:皇上若是召見他,跟他商議點 國家大事,他大概就須用這種話回奏。這種話大致是以雲亭大舅的語言為標準,第一要 多用些文雅的詞兒,如“臺甫”,“府上”之類,第二要多用些滿文,如“貴牛錄”, “幾柵欄”
等等。在說這種話的時候,吐字要十分清楚,所以頂好有個腔調,並且隨時 要加入“***�鞘恰保�瞎П暇矗��綺淮笙舶�庵幟們蛔魘頻撓鋂裕�懇輝擻茫��途醯*自己是在裝蒜。它不親切。可是,正因為不親切,才聽起來象官腔,象那麼回事兒。
定大爺不耍官腔,這叫二哥高興;定大爺沒有三、四品官員的酸味兒。使二哥不大 高興的是:第一,定大爺的口裡還有不少好幾年前流行而現在已經不大用的土語。這叫 他感到不是和一位青年談話呢。聽到那樣的土語,他就趕緊看一看對方,似乎懷疑定大 爺的年紀。第二,定大爺的話裡有不少雖然不算村野,可也不算十分乾淨的字眼兒。二 哥想得出來:定大爺還用著日久年深的土語,是因為不大和中、下層社會接觸,或是接 觸的不及時。他可是想不出,為什麼一個官宦之家的,受過教育的子弟,嘴裡會不幹不 淨。是不是中等旗人的語言越來越文雅,而高等旗人的嘴裡反倒越來越簡單,俗俚呢? 二哥想不清楚。
更叫他不痛快的是:定大爺的話沒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