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旗望著盧作孚率兵走向日清輪的背影,冷冷地冒出一句日語:“你等著瞧吧——吉野君!”
田仲:“您說誰?”
升旗改用漢語:“快去學堂,第一節鐘有我的課!”
雖在外國,雖已退出軍界,吉野船長依舊保持了日本國武士的風範。即便是在雲陽丸船長艙中睡覺時,吉野也幾乎通宵都是盤腳坐在床上打坐養氣。這天清晨,有人敲門,他睜開眼睛,被朝陽晃得眼花。進來的,是日本侍從,送上早餐。
吉野問:“中國人呢?”
侍從說:“撤了。”
吉野拂開侍從,推開艙門,碼頭上,果然沒有了那支中國軍隊,只是透過茫茫晨霧發現,岸上要道,站著李果果為首的三個中國士兵,默默監視著輪船。吉野大笑:“昨天一隊中國兵,拿我莫奈何。今天這三個小卒子,怕他什麼!”
吉野對快步來到身後的雲陽丸中國買辦鄒俠丹:“周,快,叫中國苦力來,卸貨!”
鄒俠丹苦笑,望著附近碼頭另一艘懸挪威旗的輪船。只見碼頭上苦力搶活幹,一幫接一幫上船卸貨,又有小船靠近輪船,接貨。鄒俠丹日語很夠用:“平日船到,苦力搶活幹,一幫接一幫,一船接一船,今天,撞了鬼了!”
吉野不解地問:“這鬼,到底是誰?”
茶館是山城最喳鬧的地方,今天早晨朝陽下的朝天門吊腳樓茶館例外。幾張方面八仙桌,鑲成一張長桌。桌邊,有一人熟練地提著茶壺,將壺嘴對準桌上蓋碗茶杯,虛點三下,卻一滴酒不曾倒出,第四下才倒水出來,一倒即滿,並不溢位一滴。
這人是宋二哥。
桌上,八個茶碗一邊兩個,擺成一個方城。均已斟滿。桌邊,坐著重慶碼頭袍哥各幫派首領,默默對視,點頭。卻並不端茶飲盡。只向宋二哥詢問一句:“敢問拜兄大碼頭?”
宋二哥說:“久聞重慶府,貴龍大碼頭,兄弟前來,有事相求!”
眾首領說:“一個桌子四個腳,說得脫,走得脫。”
宋二哥知道是叫他說話,便說:“兄弟所求的事……”
為首的袍哥大爺打斷他:“你求的事,為個人,為別個?”
宋二哥說:“為別個。”
袍哥大爺說:“為哪個?平頭百姓,還是官府中人?”
宋二哥一愣,直言:“官府中人。”
眾首領一聽,齊搖頭:“不消講,不消說!”
宋二哥申辯:“兄弟所說這一個官府中人,卻不是上房揭瓦、翻圈偷雞、灶頭上拉屎、腳板上打巴壁的貪官昏官豬官狗官舅老倌!他本是平頭百姓……”
眾首領不耐煩地再次打斷宋二哥:“不消講,不消說!”
“他為的,也是平頭百姓!”宋二哥猛地推窗——
窗下,兩江交匯處,停泊的雲陽丸,船上日本士兵正向岸上三名中國士兵吐痰、擲果皮。
袍哥大爺端坐上座,右手腦後一抬。
宋二哥今天一進茶館,便注意到袍哥大爺身後立著個童子娃兒,雙手扶著一杆長可拄地的煙桿,黃銅的鍋——起碼用了半斤一斤黃銅打就——金竹的杆,宋二哥當下便知此公是誰。宋二哥早在湖北、四川交界的大三峽中落草為水匪時,便聽說過重慶府朝天門碼頭袍哥龍頭老大有一大寶貝與一大怪癖,寶貝便是從不離身的金竹黃銅煙桿,怪癖是他一張幹扁無牙的嘴,卻從來“說一不二”!宋二哥暗自打個寒戰,今日這臺“講茶”,居然連這位老大都到場了。此時,那童子趕緊雙手捧上煙桿,宋二哥看出,就這一根看似輕巧的煙桿,童子娃兒費了吃奶的勁、漲紅了臉才端得起來,袍哥大爺卻憑右手食指拇指兩根指頭順勢接過,從腦後順到嘴邊,鬆了手,只憑兩片無牙的幹扁嘴皮,便憑空拗起煙桿,騰出雙手,向桌面上瓜子堆中扒拉出一盒印了仁丹胡頭像的日本洋火,划著,點上,將一股滾龍般的藍煙噴向桌面。袍哥大爺叭夠了煙,叭出一口清如水的痰,噗的一聲吐出吊腳樓窗外,這才不動聲色地跟宋二哥說話:“你說的那個官,可是管川江的盧處長?”
宋二哥說:“我說的那個官,當今重慶府,除了他,哪還有第二個?”
袍哥大爺一指雲陽丸:“你為他求的那件事,可是這艘船?”
宋二哥:“是。”
眾首領不由分說:“不消講,不消說!”
宋二哥失望地說:“花花旗、龍鳳旗、天地旗,兄弟前來拜碼頭,本指望,各位拜兄跟兄弟打個好字旗!”
袍哥大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