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盧作孚與姜老城爭執的結果。
盧作孚再無多話,將在石桌上的牌布四角一扯,連同姜老城的天和清一色在內,將所有的麻雀牌囊括布包中,一抬手,嘩啦亂響,麻雀牌越過姜老城一桌賭友的頭頂,拋向熊熊燃燒的篝火中。
“好你個魁先娃盧作孚盧局長,我程老江土匪當得好好的,你非要我化匪為民還當姜老城,罷罷罷,今夜是你又將我逼民為匪!”姜老城倚老賣喘,“週三弟!”
“喳!”週三弟脫口而出,當年搭救盧作孚性命之夜隨姜老城遁出合川城門來此小三峽落草為寇的蠻勁又上來了。
姜老城戲臺子上亮相一般地吼一聲:“盧局長,宋公明今夜要再上梁山!從今往後,峽防局少了一個姜老城,江湖上多了一個程老江!”
“姜老城,你若再敢做程老江,本局長照舊剿你!這一回可別再指望我——化匪為民!”
“你要是真敢逞強,莫衝我這平頭老百姓!嘉陵江峽防局盧局長,你衝江上橫行霸道的洋船去,寶老船、孟子玉,川江上冤死那麼多中國小老百姓,你發誓要為他們報仇,報了麼?赤陽丸、萬流輪,你敢碰他們一根毫毛?燒我的麻雀牌?真有種,學義和拳燒那些殺我百姓的洋船去!”
姜老城一抬眼,他看到盧作孚的臉,從小到大,他從未見過這張臉會像這樣。這張臉,驚得他連先前想說的話都沒敢說完。
“老祖宗傳下一句話,君子報仇……”盧作孚喃喃自語。
“十年不晚。”姜老城接過話來,他被盧作孚的氣勢所震懾,心服口不服地說:“老城老嘍,還能幾年活?你當真報國仇,曉得我看不看得到?”
“姜大伯,你就說,你到底還有幾年好活?”
姜老城望一眼天上圓月:“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盧作孚:“天上不知,人間是民國十八年。”
“你若真能報此仇,姜老城死皮賴臉,瞪大眼睛,再活十年!”
“一言為定?”
“駟馬難追!姜老城保證活到民國二十八年!”
“好!你不是好賭麼姜大伯?我今便與你一賭——我盧作孚定要讓殺寶老船、孟先生的赤陽丸、萬流輪,讓橫行川江害我同胞辱我國家的強盜洋船在我中國人面前,低頭認罪,俯首稱臣。我一定在你眼睛瞪著時,叫你明明白白看到。”
盧作孚獨自出了廢墟。
廢墟頂上那軍人衝下來,他是盧子英,衝姜老城吼道:“姜大伯,你今天這席話,可戳到我二哥痛處了!他會捨命去賭的。”
常洪恩說:“盧局長那樣,我都不認識了,他恨不得自己是一顆炸彈。”
盧子英自信地說:“他絕不會變成炸彈。”
常洪恩問:“為啥子?”
盧子英說:“炸彈力量小,不足以完全毀滅對方。他是微生物。”
姜老城問:“那他拿啥子打贏萬流輪?”
盧子英說:“微生物。微生物的力量才特別大,才使人無法抵抗。”
姜老城與盧子英尋出古寨。
月光下白茫茫的荒野,清冷的江邊,盧作孚獨立。
盧子英上前:“二哥。”
盧作孚張口說話,卻無聲,一臉淚光。
姜老城望著盧子英:“他,又啞巴啦?”
盧子英問:“二哥,你又失聲啦?”
盧作孚心裡真有千言萬語,可是一到嘴邊,卻全部無聲無息。越是說不出的時候,越是聽得清——他耳畔分明響起寶老船領唱的川江號子,壓倒過險灘洪流哆嗦聲,卻又聲嘶力竭,緊接著更多的船工唱響了號子,就像自己三十五年來知道的所有叫洋船浪翻在這條江中的同胞冤魂從江心躍出,在對自己唱,衝自己吼。有重慶的,有萬縣的,有光著屁股的,又有穿著長衫的——那該是孟子玉先生吧?一時間號子聲又像是自己的心語,激盪在心中,將所有的委屈憤懣都洗滌得一乾二淨,此刻無比激動的盧作孚,不是說不出話來,是不用說出來,他只叫這心語在心間迴響,內心也因此產生大足龍水湖畔聽到的古剎鐘聲般的共鳴聲,瞬間便變得無比寧靜,彷彿心裡只留存著寶老船們的號子聲,空靈而活泛,他的腦海裡突然湧現出四個字。盧作孚知道,他與姜老城賭誓,已經脫口而出,萬縣慘案之仇十年內必報。盧作孚分明知道,不能坐等天賜良機,真要報此仇,這四個字至關重要。真要十年內報此仇,盧作孚啊,你就必須從今夜算起,十年內做成這四個字所示!
幾歲時在楊柳渡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