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銀子叫衙役去買點下酒菜,衙役跑了半天只買回一點羊頭肉,還不夠一人份的。胡主簿七拼八湊了幾碟鹹菜,待客委實寒磣,但已是最好的伙食了。他倒上三杯酒,“如今白嶺的食物匱乏得很,你們別嫌棄,陪一陪我這老頭子吧。”
想不到同屬大梁,南北境況竟迥異至此。嚴冰問:“我聽說白嶺仍在官軍轄下,但看這光景,似乎遭過劫難?”
胡主簿喟嘆,“是啊。這邊的軍隊調去支援北方後,漸漸就有流匪拉幫結派,官府壓不住,去年攻進城裡,殺了好幾個官。後來臨近的官軍增援,流匪就跑了。但……唉,總還有這麼一天的。”
嚴冰默然。胡主簿說得沒錯,白嶺的守備如此糟糕,一旦匪軍來襲,鐵定城破人亡。
胡主簿問起青坪近況,聽說家鄉依舊安寧,越發思鄉情切,連飲數杯,哽咽不止。嚴冰勸他少喝些,保重身體,他唏噓道:“我早過了天命之年了,平靜了大半輩子,不想臨老難得善終。你不用勸,就讓我多喝幾口吧,誰知道哪天就再也喝不上了。”
一番話說得嚴冰寄虹眼圈都紅了。嚴冰拋開戒酒的禁律,陪胡主簿喝了幾杯,寄虹沒有阻止,反而同飲作陪。
這次之後,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再活著相聚了。
飯後,胡主簿提醒說:“不要久待,據說前幾日金鬍子又打了一個勝仗,距這裡也就兩百里地,還是速速離去為好。”
辭別胡主簿,嚴冰帶寄虹往城北去,她問:“這是去哪裡?”
嚴冰沒有正面回答,只說:“去看一看還在不在。”
走到一處大宅子前頭,他停下腳步,舒了口氣卻又嘆了口氣,喃喃道:“還好,還在。”
寄虹抬頭,門上破敗的匾額鎦金的大字已經褪色,但依稀能辨認出“嚴府”兩字的痕跡。她驚訝地望向嚴冰,原來這裡是他的家。
磚瓦有部分已經脫落,大門緊閉,栓著生鏽的鐵鎖,封條的印跡滲進門上的傷痕。嚴冰撫門追昔,百感交集。
曾經的災禍與如今的戰爭疊加之下,嚴府依舊屹立不倒。
遺憾的是,兩人進不了門。嚴冰只能圍著院牆追憶舊日時光,走了一圈又一圈,絮絮地跟寄虹講述發生在牆裡的點點滴滴,有少年時的糗事,也有青年時的樂事,但沒有抄家時的事。
再次回到這裡,他發覺,過去那些痛楚,他能夠學著遺忘了。
寄虹跟隨他的腳印,柔順地聆聽。左邊滄桑的牆裡是過去的他,右邊低沉的聲音裡是現在的他,兩個他奇妙地在她的心中合二為一了。
嚴冰說:“我還想去祭拜一下父母。”
寄虹沒多想,脫口說:“我陪你去。”
他眼神一跳,探究地看她一眼。
她突然明白過來,那不等於自認是嚴家……兒媳了嗎?不禁有些羞窘,“我不是……那個意思……”
嚴冰“哦”了一聲,收起一絲不易覺察的失落。
大概是下葬時太過倉促的緣故,嚴家的墓地並不若寄虹想象中奢侈。她遠遠看著嚴冰在墓前端端正正地磕頭,然後以酒祭灑,日暮西山,將青松的影子拉得極長極長,淹沒了他的容顏。
她忽然憶起很久之前,陪她偷偷進入霍宅的嚴冰,也是這樣一動不動地站在陰影中,多半是哭過的。
那時的他,想起了什麼?是同樣被抄的家宅,還是同樣離世的親人?
她心中忽然一片汪洋。
兩年了,這是嚴冰第一次祭拜父母。在船上的時候,他攢了好多好多話要對他們說,但到了這裡,只剩一句話,“兒子很……好……”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風在耳邊盤旋,宛若低泣。
不知過了多久,輕微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他轉頭,柔軟的小手恰好撫過他的眼下,抹去一道溼意。
寄虹溫柔地對他笑了一下,然後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嚴冰頓時石化了,好半天才回魂,急忙拉起已經敬完酒的寄虹,“你、你、你……什麼……意思?”
她眼波橫斜,“不懂啊——那就算了。”
“可你剛才說你不是那個意思……”
“什麼這個意思那個意思的,”寄虹嬌嗔道:“我不知道你什麼意思。”說這話時雙頰一片紅雲。
嚴冰若再聽不明白就該自刎謝罪了。他欣喜若狂,衝口說道:“我也是這個意思。”
這大概是天底下最古怪的表白場所和最沒意思的表白情話了。
回到碼頭,昏暗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