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政事險惡得如此直白。全天下都曉得聖人受制於宦官,卻不曾曉得聖人究竟為何要受制於宦官,便她自己,也以為不過是因高仲甫當年扶立聖人登基,勢力漸漸盤踞朝中以至尾大不掉——但高仲甫最大的籌碼,其實是他手中的禁軍。
有了禁軍,才有了內宮的勢力網,才有了藩鎮上的眼線,裡應外合,首尾相繼,不論聖人想在哪個環節突圍,都勢必要頭破血流。
許賢妃只覺頭痛欲裂,捂著頭撐在了鏡臺前,“他分明還讓二郎和五郎各領著羽林營……”
“羽林軍的確要緊,二殿下和五殿下也當真不蠢。”高仲甫笑道,“可惜英明的聖人卻不肯信他們。聖人讓他們做左右羽林大將軍,手底下的裨將卻都不是自己人,兵卒更不聽話,聖人是擺明了要他倆互相牽制。說句無聊話,兵將不合,可比無兵無將來得更糟吶。”
許賢妃聽得怔怔然,神色仍是難受的:“可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當年含辛茹苦將聖人養大……這一回,聖人是動了真脾氣了……”
“那又怎樣?”高仲甫的話音卻驟然冷厲下來,“你道我是為了誰犯這個險?太皇太后她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許賢妃渾身一顫。
“你一介婦人,我也懶得多說。我現在才真是後悔,”高仲甫冷冷地道,“早曉得你二十多年生不出一個兒子,我當年何必幫你!”
許賢妃不敢置信地抬起頭,卻只看見屏風外那一個冷漠的影子,像鬼魅一樣欺壓過來,四方天空都變得晦暗……
她低著頭,咬著牙,惶恐之間,手指硬生生掰斷了一根梳齒,指甲縫裡鮮血都湧了出來,“還是高公公神機妙算……往後的事情,我都聽您的。”
☆、第108章
第108章——輕塵弱草(二)
“陛下!陛下慢些!”
周鏡的呼喊沒能攔得住他,段臻一步闖進了積慶殿偏殿,而後便突然頓住了。<し
夜已深了,黑暗壓頂,殿裡已是一片雪白陳設,重重疊疊帷幔之間,停著太皇太后的棺槨,端等明日時辰一到,便要啟程去葬入城郊皇陵。
黑與白的交際裡,河山死寂。
跪在柩前燒紙的是一個小宮女,在她旁邊站著一個身材昂藏的侍衛。隱隱約約,段臻聽見那小宮女在啜泣,令他有些煩躁。
而後簾帷忽動,卻是段雲琅,仍穿著當值的甲冑,懷中抱著熟睡的小七,走了出來。
父子倆在這種情形下打了個照面,兩人俱是一怔。
最先反應過來的卻是段雲琅,他走近來,也不行禮,便將小七往聖人身上遞去,“他睡著了,您小心些。”
段臻措手不及,連忙接下了孩子。小七已快四歲了,個子卻很矮小,身子也有些孱弱,只睡著的時候,呼吸勻停,面色紅潤,仍現出幾分嬰兒時候的玉雪可愛。段臻看著小七,心裡莫名地平靜了,面對著太皇太后的棺槨,也不那麼悲傷了。
一代代人,生死輪迴,不外如是。
他走到太皇太后柩前,啞聲道:“皇祖母,孫兒來看您了。您去得急,孫兒……一定會還您一個公道。”
靈前燒紙的鵲兒渾身一顫,而後,哭得更傷心了。
***
段臻走入後邊的寢殿,段雲琅溫順地跟了進來。
今晚難得這兒子沒有同自己擺臉色,段臻想,這也許是個不錯的開頭。
誰料段雲琅進來以後,就徑自開了口:“太…祖母死得不對。”
段臻被他那大咧咧一個“死”字激得皺了眉頭,半晌才道:“你什麼意思?”
“太…祖母雖一向耳聾眼花,可大毛病是沒有的。”段雲琅話音乾脆,“無聲無息就這麼死了,我懷疑有人下毒。”
段臻緩緩點頭,“但……”
“但我們沒有證據。”段雲琅嘴角微勾,“而況那人手眼通天,連太醫都不敢說真話,我們什麼都做不了。”
段臻詫異地看他一眼——他倒是把自己想說的話都說出來了。心頭又冒出來無名火,“朕會查清楚的。”
“查,是沒有用的。”段雲琅毫不避忌地與父親對視,“只有忍。”
“你什麼意思?”這話段臻已問到第二遍。
“太…祖母只能入土為安;我們得忍,忍到那人在其他事情上露出馬腳——”
“五郎,”段臻卻恍然道,“朕依稀記得,你處還有許多東西,沒有交上來的吧?”
段雲琅忽然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