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但俞正燮的歌頌清朝功德,卻不能不說是當然的事。他生於乾隆四十年,到他壯年以至晚年的時候,·文·字·獄·的·血·跡·已·經·消·失,滿洲人的兇焰已經緩和,·愚·民·政·策·早·已·集·了·大·成,·剩·下·的·就·只·有“·功·德”·了。那時的,我想他都未必看見。現在不說別的,單看雍正乾隆兩朝的對於中國人著作的手段,就足夠令人驚心動魄。·全·毀,·抽·毀,·剜·去·之·類·也·且·不·說,最陰險的是刪改了古書的內容。乾隆朝的纂修《四庫全書》,是許多人頌為一代之盛業的,但他們卻不但搗亂了古書的格式,還修改了古人的文章;不但藏之內廷,還頒之文風較盛之處,使天下士子閱讀,·永·不·會·覺·得·我·們·中·國·的·作·者·裡·面,·也·曾·經·有·過·很·有·些·骨·氣·的·人。(這兩句,奉官命改為“永遠看不出底細來。”)
嘉慶道光以來,珍重宋元版本的風氣逐漸旺盛,也沒有悟出乾隆皇帝的“聖慮”,影宋元本或校宋元本的書籍很有些出版了,這就使那時的陰謀露了馬腳。最初啟示了我的是《琳琅秘室叢書》裡的兩部《茅亭客話》〔15〕,一是校宋本,一是四庫本,同是一種書,而兩本的文章卻常有不同,而且一定是關於“華夷”的處所。這一定是四庫本刪改了的;現在連影宋本的《茅亭客話》也已出版,更足據為鐵證,不過倘不和四庫本對讀,也無從知道那時的陰謀。《琳琅秘室叢書》我是在圖書館裡看的,自己沒有,現在去買起來又嫌太貴,因此也舉不出例項來。但還有比較容易的法子在。
新近陸續出版的《四部叢刊續編》〔16〕自然應該說是一部新的古董書,但其中卻儲存著滿清暗殺中國著作的案卷。例如宋洪邁的《容齋隨筆》至《五筆》〔17〕是影宋刊本和明活字本,據張元濟〔18〕跋,其中有三條就為清代刻本中所沒有。所刪的是怎樣內容的文章呢?為惜紙墨計,現在只摘錄一條《容齋三筆》卷三里的《北狄俘虜之苦》在這裡——“元魏破江陵,盡以所俘士民為奴,無分貴賤,蓋北方夷俗皆然也。自靖康之後,陷於金虜者,帝子王孫,官門仕族之家,盡沒為奴婢,使供作務。每人一月支稗子五斗,令自舂為米,得一斗八升,用為餱糧;歲支麻五把,令緝為裘。此外更無一錢一帛之入。男子不能緝者,則終歲。虜或哀之,則使執爨,雖時負火得暖氣,然才出外取柴歸,再坐火邊,皮肉即脫落,不日輒死。惟喜有手藝,如醫人繡工之類,尋常只團坐地上,以敗席或蘆藉襯之,遇客至開筵,引能樂者使奏技,酒闌客散,各復其初,依舊環坐刺繡:任其生死,視如草芥。……”
清朝不惟自掩其兇殘,還要替金人來掩飾他們的兇殘。據此一條,可見俞正燮入金朝於仁君之列,是不確的了,他們不過是一掃宋朝的主奴之分,一律都作為奴隸,而自己則是主子。但是,這校勘,是用清朝的書坊刻本的,不知道四庫本是否也如此。要更確鑿,還有一部也是《四部叢刊續編》裡的影舊抄本宋晁說之《嵩山文集》〔19〕在這裡,卷末就有單將《負薪對》一篇和四庫本相對比,以見一斑的實證,現在摘錄幾條在下面,大抵非刪則改,語意全非,彷彿宋臣晁說之,已在對金人戰慄,囁嚅不吐,深怕得罪似的了——舊抄本金賊以我疆埸之臣無狀,斥堠不明,遂豕突河北,蛇結河東。
犯孔子春秋之大禁,以百騎卻虜梟將,
彼金賊雖非人類,而犬豕亦有掉瓦怖恐之號,顧弗之懼哉!
我取而殲焉可也。
太宗時,女真困於契丹之三柵,控告乞援,亦卑恭甚矣。不謂敢眥睨中
國之地於今日也。
忍棄上皇之子於胡虜乎?
何則:夷狄喜相吞併鬥爭,是其犬羊狺吠咋齧之性也。唯其富者最先亡。
古今夷狄族帳,大小見於史冊者百十,今其存者一二,皆以其財富而
自底滅亡者也。今此小丑不指日而滅亡,是無天道也。
褫中國之衣冠,復夷狄之四庫本
金人擾我疆埸之地,邊城斥堠不明,遂長驅河北,盤結河東。
為上下臣民之大恥,
以百騎卻遼梟將,
彼金人雖甚強盛,而赫然示之以威令之森嚴,顧弗之懼哉!
我因而取之可也。
太宗時,女真困於契丹之三柵,控告乞援,亦和好甚矣。不謂竟釀患滋禍一至於今日也。
忍棄上皇之子於異地乎?(無)
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