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空得讓他有些發怵。他無法抓住這裡的任何東西,甚至變得束手束腳起來,只能在就近的一張椅子上坐下,浸在一室檀香中,像失去所有觸角般察覺不出什麼,像失去所有思考能力般推斷不出什麼。眼角瞥見日落夕照的窗臺上有影子在搖動,轉眼望去,原來是一枝楓葉映上窗來。
7歲之前,當他還有個家的時候,記得離房子不遠處有一大片楓樹林,年幼的他時常會跑到林子裡玩耍。置身於絢麗的楓林當中,他覺得整個世界都變成了紅色。他曾問過母親他的名字是不是就是那片楓林的意思,母親蹲下身來,摸著他的頭,笑著說:“楓樹是這個國家的象徵,為所有人所珍視。你是媽媽最珍視的人,是我生命的象徵。你在,我在。我若不在,你也要在。”當時他並未聽懂母親的意思,只欣喜於原來他和那片楓林是一樣的。在火紅的世界中,他就是楓,楓就是他。可是在某一天,當血紅四濺,濃烈得像是要吞噬他的時候,他驚恐地想要躲開所有的紅。從那以後,他將楓林與他剝離開來,他就是他,楓就是楓。他們並不一樣,他不是任何人的象徵,也不為任何人所珍視。搬到於園以後,母親征得於德山的同意打算在他房前種幾棵楓樹,他拒絕了,後來她將楓樹種在了“蘭軒”之外,他視若無睹,這些對他已沒有任何意義。
可既然沒有意義,他又為何會想起?他在心裡嘲笑自己,他竟會在此時、於此地不知不覺地回憶那些往昔不願再回想的事。塵封多年的記憶不經意間便流瀉出來,他竟沒有控制住。
他試圖終止回憶,可記憶一旦開了個頭,便如堤壩洩洪般一發不可收拾。嘲笑過後,反省過後,他依然不知不覺地陷入了對過往的回憶之中,久久無法回神。似乎在這間空落的房中,在他無法維持敏銳果斷的情況下,回憶便成了他唯一能做的事。
像是解除了封印一般,他逐漸想起了很多事。一件一件地、不按次序地、異常清晰地在腦中盤旋,讓他無法迴避、無法忽視。他想起小時候母親牽著他的手笑吟吟地走到波光粼粼的湖邊去看全身閃著金光的魚。想起那時每晚睡覺之前她都會在他額頭印上一吻,並微笑著說“晚安”。想起那天她在哭嚎過後擦乾眼淚走到他面前,微笑著對他說“沒事了”,然後將他緊緊地摟在懷裡。想起年少氣盛的他因受不了別人的譏笑而跟一群人打架,結果被學校記過,她也被叫到了學校。在班主任數落他的種種不是時,她一直低著頭,像個受審的罪人一樣。領他回去後,看著他滿身淤青,她只說了句“沒事了”,然後就開始給他上藥,而她的手卻像是在顫抖。想起冬天下雪時,他因沒帶傘而冒著風雪回去,快到時才看見她迎面跑過來,手上拿著把傘,臉上有幾道紅印。她拍拍他滿頭滿身的雪,說了句“沒事了”,然後就帶他回去。她的手很燙,觸過的地方似乎留下了餘溫。想起她的某個男人因他的頂撞要打他時,她急忙抱住那個男人好說歹說,並再三保證他不會再犯,那個男人才罷休。她把他拉進房裡,告誡他以後說話要注意分寸,避免給自己招來麻煩,最後說了一句“沒事了”就出去安撫那個男人。想起有別的女人跑來對她謾罵時,她會讓他到他房裡去,不要出來。他聽到外面傳來吵架聲、吼叫聲、啼哭聲、桌椅板凳倒地聲……等到所有聲音都平息後,她進來跟他說“沒事了”,然後就收拾行李準備帶他離開。她雙眼發紅、頭髮散亂、衣衫不整,像是跟人動過手。想起7歲以後,18歲以前,每年總有一天她會為他煮一碗麵,雖然他總是無動於衷,但她一直堅持著。想起他去法國之前,她一股腦地給他買了很多東西,裝滿了好幾只箱子,而她的話卻只有一句——好好照顧自己。出發那天,從於園出來後,他從後視鏡裡看見她一直站在門口,直到車子拐彎再也看不見。想起從法國回來後,於德山將他叫到園裡,她一路小跑著趕來見他,滿臉驚喜。想起……想起……
雙手緊緊地抱住頭,想要壓住腦中不斷翻湧的記憶。為什麼會想起這些?為什麼要讓他想起來?傷口又裂了嗎,為什麼會那麼疼?下雨了嗎,為什麼臉上會那麼溼?現在是什麼季節,為什麼身上會那麼冷?
猛地站起來,不要再想了,他要離開這裡。這裡是另一個漩渦,他要被捲進去了,他要趕快離開。
怎麼會那麼黑?出口在哪?左右尋找,有光從縫隙中透進來。衝上去,開啟,外面是一個亮堂的世界。
就在他想奪路而走之時,有個怯生生的聲音打斷了他。
“楓……楓哥?”
是誰?循聲望去,廊下竟站著一個人。再細瞧,原來是前段時間一直在照顧他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