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事須臾趨出相見,恍如一夜夢迴。
“那日與你一同出手相救的,可是那個漢家的皇子,簡森?”淳爾佳有心與他搭話,“都說那漢家皇子俊得便如山神一般,原是真的。”
“你又未見過山神。”季米以手枕頭,闔起眼睛。顯而易見的逐客令,想是極不情願提及此人。當日讓裴少頡代轉一言,說不怪他。確是話出真心,可到底抒意難平。一方面心存僥倖望來人不是簡森,一方面又巴不得早日相見。昨日還對酒仗劍、耳鬢廝磨,今朝卻要捉襟沙場、生死拼殺。為難得叫人蝕骨斷腸,也恁地活該。
淳爾佳被堵得沒了話。走向門外,回眸一聲輕嘆,季米,你的殺氣太甚了。我怕咬了咬唇,終是嚥下了後話。
3
“少俠面上刮下的霜,能叫十里外的河水也結上冰去。”話說當日簡季二人離開玉王府,不及細細觀賞道旁的林卉芳美便一路北趕。
“你看那戶人家田畝蕭疏卻絲織滿戶,屋主定然是個女子。來,笑一個嘛。樣貌絕世風采超凡的季少俠若展顏一笑,今夜便可免去餐風露宿了。”眼見日落月出,行至荒郊,難覓宿處。簡森去叩響那柴扉時,又回頭沒正經地叮嚀道,“萬莫說我是你情郎,屋裡的小娘子若失了念想,定要將你我攆打出門。”
來應門的果然是個女子,不過豆蔻年紀,還帶著一個弟弟。
“可能打壺酒來?半溫。”進門後便一直沉默無言的季米突然對那農家丫頭勾唇一笑,定眸看她,語氣溫軟地喚了聲“姐姐”。活似見了鐵樹開花,那名喚蕊初的丫頭暈開一臉羞赧的紅,趕忙出門打酒。季米瞟了一眼身邊之人的微微錯愕,略帶挑釁地挑了挑眉,復又冷臉若霜,不容暱近。
白吃白住在簡森的盤算之內,但不要錢的陳年女兒紅無疑算作意外收穫了。這前朝太子仗著輕功舉世無雙,厚皮騷臉一聲“貲財不傍身,我自隨用隨取”,便將那摸瓜偷棗、踰牆飛樑的勾當幹得意興盎然,十分熟稔。世人皆頌他瀟灑閒放,不為紅塵所束。如同岸上之人難知江海之深。簡森的不捨與不得不捨,唯獨季米最是看得分明:不然他為何會在聽一曲農家丫頭信口唱來的《雙白鵠》時,枯坐出神,滿面悵惋。
忽然卒疲病,不能飛相隨。
五里一反顧,六里一徘徊。
吾欲銜汝去,口噤不能開。
吾欲負汝去,毛羽何摧頹。
季米不由憶起初見倪珂的那幕場景——發若金絲甘蜜,眸若孔翠開屏,持扇立於鸞彩窗外。一時間滿園繽紛全不及此人凝眸一笑。他當下怔得難出一言:此一生二十載,還從未見過這般標緻的人兒。雖說容色極致清豔陰柔,周身上下竟未沾染半點女兒家的朱粉之氣。簡森回眸尋他,二人遙遙相視。一如風中樹,一如水中花,正是不可勝收的一畫風致。
“可惜你我本可以成為朋友。”而小王爺對自己,又何嘗不是笑容可掬,和顏悅色。喜與厭不遮不藏,淋漓畢現。
此番離開中原,許將再無歸去路。季米有意說想於樊漢交界之地多留些時日,待好生看一眼瓊花柳絮,看一眼蹀廊畫橋,看一眼此去經年的春暮秋水。簡森打眉看他,頷首便笑。他們之間,彼此酬謝,從來多餘。
僅是不願他不痛快。
哪怕這不痛快只有一芥毫,一甲尖。
4
時至傍晚,長天帛彩婀娜。
借宿幾日,簡森閒來無事便手把手教同屋的少年武功。亦沒少對季米傾吐狎暱調俏的渾話,屢屢將那不諳男女情事的農家丫頭臊個滿臉緋紅。可天下到底沒有不散的筵席。蕊初抬袖揮別,一個笑還未綻滿,卻已淚流如傾。
季米先行至了門外,忽見簡森伸出手指在那丫頭耳後的髻子處輕拈一下,復又拳起手掌。將手心置於她眼皮下緩緩展開,竟有一隻鳳蝶翩翩而起。“梁兄啊梁兄,今日我二人緣盡於此,你也莫哭哭啼啼愛殺了我,英臺可還等你去咧。”簡森一起手,那隻鳳蝶便飛走了。蕊初先是被這戲法逗得忍俊不止,忘卻臉上淚痕未乾,“噗嗤”笑出了聲。待反應過來話外之意,又不禁羞得面紅耳赤,結口鈍舌起來。
“姑娘典賣珠釵,煮酒炙膾盛意相待,多謝。多謝。”言笑猶在耳,弄蝶人已跨門而去,徒留一個輕俊挺拔的背影。
蕊初全似出魂般望著那抹藍衣身影,忽而心頭想起什麼:抬手觸向髮髻,便摸到了一支釵,仿是恰才那翩然而去的蝴蝶幻化而來。憑指辨認,亦知價值不菲,絕非自己典賣的那支,趕忙追出門去——渾似白日昇天,天高地曠間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