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之輕撫她的背,“或許四處雲遊吧。”像他還是鳳都殿下的時候,像他沒有揹負國仇家恨的時候,那樣自由的、磊落的仗劍縱馬、傲行天下。一切的蠅營狗苟、爾虞我詐與他無關,平生所求唯“快意”二字,那才是真性情的顏鵲。
兩日後去罹的婚禮並不熱鬧,因子歸山之事傳將開來,家裡僱的僕傭走了多半,有些甚至連工錢都不屑於要——傾之等倒也早有預料,並不以為意。但也有少數留下的,粟滿就是其中之一。他自小無依無靠,討百家飯長大,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的事見得多了,現實得很。他不想偷不想搶,只想憑著自己這點力氣和小聰明賺錢養活自己。只要給工錢,花傾之又怎麼了?子歸山又怎麼了?他跟他們無親無故。再有,這些日子,粟滿覺得花府的“主人們”待他十分友善,一點架子都沒有。再再有,他實在很喜歡跟夫人的貼身丫環小花兒妹妹頑笑。
“小花兒,你今天不高興嗎?”假公濟私,偷拿喜燭雕了只小雀兒的粟滿把蠟雕在小花兒眼前晃晃。後者坐在無人的角落,托腮揉著自己好看的臉。
“不高興”因為哥哥告訴他趙師父雲遊去了,這一去好幾年都不會回來。
粟滿把小雀兒放在旁邊,傷心失意地走開了:去罹公子成親,小花兒悶悶不樂,再顯然不過——小花兒喜歡去罹公子!粟滿也準備找個角落,獨自難過去。
植蘭與初塵在為杜蘅梳妝。傾之、行已則和“新郎官”秘聚一處,商量此去鈺京和子歸山餘眾的安排。行已不放心傾之獨上帝都,而傾之覺得妥善安排子歸山才為當前要務,最後雙方妥協:行已、去罹留在家中,由粟滿陪同傾之。
對於子歸山眾人,傾之初步打算:去留自願,去者發放盤纏,留者由行已、去罹協同三位千夫長宮達、綦鉞、阮阿虎根據個人所長,編為四衛,以他從前的四位朋友命名:七殺衛,破軍衛,貪狼衛,白虎衛——七殺,最隱秘的潛伏者;破軍,最華麗的暗殺者;貪狼,最敏銳的刺探者;白虎,最忠實的追隨者。
白虎是傾之曾給卷荼取的名字,只是卷荼對此不甚領情,每每甩甩尾巴愛答不理,倒是叫“卷荼”,或是直接叫“啊,喂”來得管用。想來是因為它以神獸自居,自覺來頭遠比老虎更大更威風吧。故這名號傾之後來也不常用了。
商議妥當,傾之正要出門,去罹問道:“若有人懷有貳心,當如何?”
傾之沒有轉身,只微微側過頭,眸中閃過一道陰冷,“殺。”此種情況,一人出賣便可引得全軍覆沒,決不能心慈手軟、以遺後患。“做得乾淨些。”他補充。
成親當日歡飲及宵,去罹與杜蘅洞房分住不談。翌日,傾之、左鶩、鄔哲並駕行在去往鈺京的路上,身後兩百名黑甲軍護送。三人有一搭無一搭的搭著無關緊要的話。倒是久未出過遠門的踏雲嗅到野外的氣息,昂首闊步,格外興奮。
鈺京。月曜殿。
“咔咔、咔咔”鐵鏈拖在地上發出沉重的悶響,而舞姬的動作絲毫不因此顯得頹然無力,揮袖、擰腰、旋轉、跳躍,月下帶著鐵鏈的輕盈身姿給人一種錯亂的幻覺——彷彿她隨時可能竭盡最後一絲氣力,倒地不起,魂隨風散。
腳上的鐵鏈,舞姬恍若不覺。也許是習慣了,也許是麻木了——身體上的枷鎖在命運的束縛面前微不足道。二十五年,不管是繁華的上演,還是繁華的落幕,她始終是最寂落的,寂落得好像月光一樣,冷眼旁觀千萬年的世事變遷。
她見過浮雲一樣的盛世,那時常熙大宴群臣:一團和氣的老海都王,嬌美如花的顏家姐妹,溫文爾雅的錦都王,還有不苟言笑的玄都王。四方封王,文官武將,觥籌交錯,紅飛翠舞,常熙坐在殿上,端著酒杯露出迷離的、微醉的笑。
她更見過繁華的一夕崩塌,擁有天下的帝君躲在駐月殿尋求最後的逃避,然後,以死解脫殿內門窗三面大敞,料峭春寒冷到骨裡,竟讓人想起北方。
北方,丈雪城,三十年前。
“咔咔,咔咔”鐵鏈的聲音提醒著明月姬腳踝處深可見骨的傷。
再一個躍起,落地時她沒能站住,人和鐵鏈一起重重摔在地上,手肘和膝蓋著地,痛得好像碎裂了一般。明月姬伏在地上低低喘息,哪怕商晟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再沒有力氣站起來了。
逆著月光,商晟緩緩地走了下來,蹲在明月姬腳邊,抬起她的腳踝。
“絲——”明月姬吸了口冷氣,蒼白的臉上冷汗涔涔。
“咔”一聲,像是什麼東西彈開了,然後便聽到商晟輕抖鎖鏈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