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華:柴科夫斯基的深刻在於他真實地瞭解自己。一個人真實地瞭解了自己,
也就會真實地瞭解世界,又因為真實地瞭解了世界,也就無法忍受太多的真實。就
是這種分裂式的不和諧,柴科夫斯基的音樂才那樣感人。要是沒有這種不和諧,他
很可能成為莫扎特的翻版。
記者:您認為柴科夫斯基的莫扎特之間,有什麼聯絡?
餘華:莫扎特是天使,而柴科夫斯基是下地獄的罪人。我的意思是說,莫扎特
的音樂是充分建立在和諧的基礎上的音樂,他的旋律優美感人,而柴科夫斯基的音
樂在旋律上來說,也同樣是優美感人的。因為柴科夫斯基有罪,所以他的音樂常常
是建立在不和諧的基礎上。有人說莫扎特是超越人世,其實他是不懂人世,天使會
懂人世嗎?而柴科夫斯基是因為對人世知道的太多了,所以他必須下地獄。
記者:您認為柴科夫斯基是馬勒的前輩,指的是他的情感狀態嗎?
餘華:我覺得柴科夫斯基比馬勒更像自己,或者說對自己的瞭解更徹底。柴科
夫斯基是從他自身出發,也就是從人的角度進入社會,而不是從社會出發來進入人。
有人認為柴科夫斯基淺薄,是不是因為他的痛苦太多了?其實馬勒音樂中痛苦的呻
呤不比柴科夫斯基少,奇怪的是沒有人說馬勒淺薄,是不是因為馬勒在音樂中思考
了?是不是還有他向著宗教的超越?馬勒音樂中的宗教顯然又和布魯克納音樂中的
宗教不一樣。馬勒的音樂其實有著世俗的力量,宗教似乎是他的世俗中的一把梯子,
可以上天的梯子。所以馬勒音樂中的宗教很像是思考中的或者說是精神上的宗教,
我覺得布魯克納音樂中的宗教是血液中的宗教。
記者:要是柴科夫斯基與勃拉姆斯相比呢?勃拉姆斯的交響曲,公認為是充滿
了理性思考深度的,你怎麼認為?
餘華:勃拉姆斯讓我想起法國新小說派的代表人物羅布-格里耶,這樣的比較
可能貶低了勃拉姆斯。勃拉姆斯的交響曲給我的感覺是結構非常嚴謹,技巧的組合
非常非常高超,他差不多將海頓以來的交響曲形式推向了無與倫比的完美,雖然偉
大的作曲家和偉大的作家一樣,對結構的把握體現了對情感和思想的把握,可是勃
拉姆斯高高在上,和我們的距離不像柴科夫斯基那樣近。
記者:勃拉姆斯相比之下,是不是比較掩飾或者壓抑自己的情感,去追求結構
和德國式的理性思考?
餘華:勃拉姆斯的交響曲,總要使我很費勁地去捕捉他生命本身的激情,他的
敘述像是文學中的但丁,而不是荷馬,其實他的音樂天性裡是充滿激情的,但他克
制著。相比之下,我更喜歡他的小提琴協奏曲。我覺得在所有的小提琴協奏曲中,
勃拉姆斯的是最好的。與勃拉姆斯的交響曲相比,我更喜歡感性。勃拉姆的情感傾
注在小提琴上時,就有一種情感的自由流淌,非常輝煌,讓我們聽到了勃拉姆斯的
生命在血管裡裡很響亮地嘩嘩流淌。我喜歡他的所有室內樂作品,那都是登峰造極
的作品,比如那兩首大提琴和鋼琴奏鳴曲,在那裡我可以認識真正的勃拉姆斯,激
情在溫柔裡,痛苦在寧靜中。
記者:請問您買的第一張CD,是不是柴科夫斯基的作品?
餘華:不是。
記者:那麼,您是不是因為比較早地聽過柴科夫斯基的作品,而至今對他保持
著一種偏愛呢?
餘華:恰恰相反。正因為我聽古典音樂的時間比較晚,所以我是在接受了柴科
夫斯基是淺薄的觀點之後,在先聽了作為深刻的馬勒、肖斯塔科維奇、貝多芬、布
魯克納,甚至巴赫以後,再回頭來聽柴科夫斯基的。正是因為先聽了馬勒,才使我
回過頭來體會到了柴科夫斯基的徹底。有些人批評柴科夫斯基的音樂是非民族性的,
但他的音樂中,恰恰比“五人團”成員更體現出俄羅斯的性格。一個完整的人才是
一個民族的最好縮影,也只有透過這樣完整的個人,民族性才能得以健全。在柴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