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慍嗔怒,聲音仍鶯啼燕語一般。
“本縣狄仁傑冒昧拜訪。”
癲皮乞丐一聲冷笑,嘴唇歪咧,跳下竹床來。
“本縣倘沒判斷錯,足下應是李經緯閣下,李璉公子的生身父親。”
癲皮乞丐一隻獨眼直愣愣望著狄公,目光由亢奮漸而軟怯。
“凌仙姑也不必遮瞞,你正是二十年前樂苑的花魁娘子翡翠。——當年並沒病死,僥倖活下來,埋名隱姓至今。”
凌仙姑聽得仔細,仰天長嘆:“我們是一對苦命人啊!”
狄公冷冷道:“李先生聽說你兒子李璉死在秋月手中,欲圖復仇。從百沙山港來樂苑,日日窺探秋月行跡,尋機下手。——這話可是實?”
李經緯獨眼間眨了一下,不置可否。
“本縣不妨明言,李先生聽信了誤傳。李璉公子並非相思秋月而死,而是疑心自己得了同你一樣的不治之惡疾而臻絕望。——他來樂苑後突然發現自己脖頸下凸起兩塊青紫腫物,驚懼不已。因念先前與你接觸頻繁,乃堅信惡疾欲發,苦不待言。絕望之下,乃尋輕生。——李璉公子年輕英俊,風流倜儻,事業前程也如日之中天。遭此橫厄,他實無勇氣象你這樣生存下去。”
“李璉與秋月並無情愛瓜葛,更無贖身之說。只是臨死前曾有一書信託她帶去百沙山與你。可惜這秋月驕妄無信,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她死後我才從她的臥室抽屜裡發現李璉的這封絕命遺書,尚未拆封。”
(懼:音義同‘懼’。——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說著從袖中抽出那封信來,扔在竹榻上。
李經緯拾起那信封,雙手顫抖,開啟看閱了一遍。頓時神情大變,口唇抽搐,獨眼內流出汙濁的淚水。全身顫抖不已,“噓噓”地喘著粗氣,坐立不安。
“李先生潛來樂苑後,一直尾隨秋月蹤跡。前夜又在紅閣子露臺外偷聽了我與秋月一番對話,更深信了秋月是斷送回李璉性命的仇人。於是伺機殺人雪恥。”
“半夜時分秋月從白鶴樓回到紅閣子。進了臥房,解衣就寢。你潛伏窗外低低呼喚她名字。秋月聽到,便起身來視窗張望。你雙手伸進木柵,緊緊掐住她的脖頸,意圖扼死她。——秋月奮力掙扎,終於脫身。你究竟年老病衰,雙手屈僂,哪有持久之力?——然而秋月受此驚嚇,狂激恐懼之下又悶倒在地,心病猝發至死。——秋月原先雖已伏下此種病根,但前夜確係死在你的手中。”
李經緯大汗如豆,臉色慘白,頹然倒地。
凌仙姑趕緊下地,一手扶定。好言勸慰道:“心肝人兒,休聽那昏官一派胡言。要坐牢殺頭,我陪著你。”
狄公佯裝不聽,又繼續道:“李先生為兒子功名前程不惜化巨金運動京師關節。財蓄日拙,便打起樂苑的念頭。前番派人攔劫樂苑稅銀驛車,正是你的手段。可惜被馮里長的幹辦役丁殺敗。武的不行,又施展陰謀,利用溫文元私心,設計勾結攆下馮里長取而代之,攫奪樂苑財源。”
“李璉公子信中所謂‘垂囑’正是你們父子的倒馮陰謀。可惜他中途變卦自盡,不克完功。李璉這一死,李先生全域性潰敗,不可收拾。如今又殺了秋月,恐也無意久戀世事,只求苟且殘喘與翡翠廝守幾日罷了。”
李經緯只是“嘿嘿”幾聲,並不反駁。
“你殺了秋月那夜,還轉來躲藏窗外窺察我的動靜。我聞著你身上的臭氣,做了一夜惡夢。——秋月死後,你擬攜翡翠一同潛回百沙山。那日在碼頭搭船,被船工回絕。——你索性不走了,暫匿於這茅篷中與翡翠溫敘舊情。”
“昨日你又潛入紅閣子聽虛實。聽見我與親隨言及要來這裡茅篷訪凌仙姑。心中膽怯,使設計害我性命。結果又被蝦蟹兩將殺敗,一個瀕臨死亡的匪徒供出了你的姓氏。”
李經緯乃深沉地點了點頭,心中滋生如痴如醉的得意情緒。一隻獨眼透出近似厭倦萬物、視死如歸的光芒。
“李先生身患惡疾,不治之症,依例可以豁免刑律。本縣只是宣科而已,無意拘執李先生。更不擬公堂鞫審,羞辱先生,貽笑世人。——細論起來,二十年前便該判你殺人之罪。”
(鞫:讀‘居’,審問。——華生工作室注)
“什麼?”凌仙姑尖聲叫道。一張醜陋的臉龐由於激忿而扭曲變形。
狄公一臉冰霜:“李先生二十年前在紅閣子殺死陶匡時,二十年後又在紅閣子殺害秋月。——本縣判斷如何?”
李經緯驚惶地仰起頭來,稍露出欽佩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