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達一點兒不想法隱瞞那段姻緣,反
而要把她征服男子的得意在人前炫耀。克利斯朵夫原想謹慎一點,但覺得被大家用好奇
的目光釘著,而他又不願意躲躲閃閃,便乾脆和阿達公然露面了。小城裡頓時議論紛紛,
樂隊裡的同事帶著調侃的口氣恭維他,他可置之不理,認為自己的私事用不著別人顧問。
在爵府裡,他的有失體統的行為也受到了指摘。中產階級的人更把他批起得厲害。他丟
掉了一部分家庭教課的差事。還有一部分家庭,是從此在克利斯朵夫上課的時候都由母
親用著猜疑的神起在旁監視,好象他要把那些寶貴的小母雞搶走似的。小姐們表面上照
理裝得一無所知,實際上可無所不知,於是一方面認為克利斯朵夫眼界太低而對他表示
冷淡,一方面可更想多知道些這件事情的底細。克利斯朵夫原來只有在小商人和職員階
級中走紅。但恭維與毀謗使他一樣著惱;既然沒法對付毀謗,他便設法不受恭維:這當
然是很容易的。他對於大眾的愛管閒事非常惱恨。
對他最生氣的是於萊老人和伏奇爾一家。他們覺得克利斯朵夫的行為不檢是對他們
的侮辱。其實他們並沒當真想招他做女婿,他們——尤其是伏奇爾太太,——一向不放
心那種藝術家性格。但他們天性憂鬱,老是以為受著命運播弄,所以一發覺克利斯朵夫
和洛莎的婚姻沒有了希望,就相信自己原來的確是要那件婚事成功的,而這個打擊又證
明他們碰來碰去都是不如意的事。照理,倘若他們的不如意應當歸咎於命運的話,那末
就跟克利斯朵夫不相干了;但伏奇爾夫婦的推理,只會使他們找出更多的理由來怨天尤
人。因此他們斷定:克利斯朵夫的行為惡劣不單是為了自己尋歡你樂,並且是有心份害
他們。除此以外,他們對克利斯朵夫的醜行的確深惡痛絕。凡是象他們那樣虔誠,守禮,
極有私德的人,往往認為肉體的罪惡是所有的罪惡中最可恥的,最嚴重的,差不多是唯
一的罪惡,因為只有這罪惡最可怕,——安分良民決不會偷盜或殺人,所以這兩樁根本
不用提。這種觀點使他們覺得克利斯朵夫骨子裡就不是個好人,便對他改變了態度。他
們板起一副冰冷的面孔,遇到他就掉過頭去,克利斯朵夫本不希罕和他們交談,對他們
的裝腔作勢只聳聳肩膀。阿瑪利亞一方面裝出瞧不其他而躲開他的神氣,一方面又儘量
要和他搭訕,以便把心裡的話對他說出來:但克利斯朵夫只做不看見。
他看了真正動心的,只有洛莎的態度。這女孩子對他的批判比她的父母更嚴。並非
因為克利斯朵夫這次新的戀愛把她最後的被愛的機會打消了,那是她早知道沒希望的,
——(雖然她心裡也許還在希望她是永遠在那裡希望的!)——而是因為克利斯朵
夫是她的偶像,而這尊偶像如今是倒下來了。在她無邪的心裡,這是最大的痛苦,比受
他輕視更殘酷的痛苦。從小受著清教徒式的教育,親炙慣了她熱誠信奉的狹隘的道德,
她一朝得悉了克利斯朵夫的行為,非但惋惜,而且痛心。他愛薩皮納的時候,她已經很
痛苦,已經對她崇拜的英雄失掉了一部分幻象。克利斯朵夫竟會愛一個這樣平凡的人,
她覺得是不可解的,不光采的。但至少這段戀愛是純潔的,而薩皮納也沒有辜負這純潔
的愛情。何況死神的降臨把一切都變得聖潔了但經過了那一場,克利斯朵夫立刻愛
上另外一個女人,——而且是怎樣的一個女人!——那真是墮落得不象話了!洛莎甚至
為死者抱不平了。她不能原諒他忘掉薩皮納——其實他對於這一點比她想得更多;
她沒法想象一顆熱烈的心同時容得下兩種感情;她認為一個人要忠於〃已往〃,就非犧牲
〃現在〃不可。她純潔,冷靜,對於人生,對於克利斯朵夫,都沒有一點兒觀念。在她心
目中,一切都應當象她一樣的純潔,狹窄,守本分。她的為人與心胸儘管很謙卑,可也
有一樁驕傲,就是純潔,她對己對人都要求純潔。她不能,永遠不能原諒克利斯朵夫這
樣的自暴自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