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怨天尤人的小市民,又來碰到
他的死冤家,〃鬱悶而非希臘式的幻想病者〃,未免太犯不上了。
她在嘰哩咕嚕的不高興的時候,會突然之間的樂器來,沒頭沒腦的鬧鬨一陣;這種
興致和剛才的愁悶同樣無理可喻。那時她就沒來由的,笑不完的笑,在田裡亂跑,瘋瘋
癲癲的胡鬧,玩著小孩子的遊戲,扒著泥土,弄著髒東西,捉著動物,折磨蜘蛛,螞蟻,
蟲,使它們互相吞食,拿小鳥給貓吃,蟲給雞吃,蜘蛛給螞蟻吃,可是並無惡意,只由
於無意識的作惡的本能,由於好奇,由於閒著沒事。她有種永遠不會厭足的需要,要說
些傻話,把毫無意思的字說上幾十遍,要搗亂,要刺激人家,要惹人厭煩,要撒一陣野。
路上一遇到什麼人,——不管是誰,——她就得賣弄風情,精神百倍的說起話來,又是
笑又是鬧,裝著鬼臉,引人注意,拿腔做勢的做出種種急劇的舉動。克利斯朵夫提心吊
膽的預感到她要說出正經話來了。——而她果然變得多情了,並且又毫無節制,象在別
的方面一樣:她大聲嚷嚷的說她的心腹話。克利斯朵夫聽得難受極了,恨不得把她揍一
頓。他最不能原諒的是她的不真誠。他還不知道真誠是跟聰明與美貌一樣少有的天賦,
而硬要所有的人真誠也是一種不公平。他受不了人家扯謊,而阿達偏偏扯謊扯得厲害。
她一刻不停的,泰然自若的,面對著事實說謊。她最容易忘記使他不快的事,——甚至
也忘了使他高興的事,——象一切得過且過的女子一樣。
雖然如此,他們究竟相愛著,一心一意的相愛著。阿達的愛情,真誠不減於克利斯
朵夫。儘管沒有精神上的共鳴作基礎,他們的愛可並不因此而減少一點真實性,而且也
不能跟低階的情慾相提並論。這是青春時期的美妙的愛:雖然肉感很強,究竟不是粗俗
的,因為其中一切都很年輕;這種愛是天真的,差不多是貞潔的,受過單純熱烈的快感
洗練的。阿達即使在愛情方面遠不如克利斯朵夫那麼無知,但還儲存著一顆少年的心,
一個少年的身體;感官的新鮮,明淨,活潑,不亞於溪水,差不多還能給人一個純潔的
幻象,那是任何東西代替不了的。在日常生活中她固然自私,平庸,不真誠;愛情可使
她變得純樸,真實,幾乎是善良的了;她居然能懂得一個人為了別人而忘卻自己的那種
快樂。於是克利斯朵夫看著她覺得心都醉了,甚至願意為她而死:一顆真正動了愛情的
心,借了愛情能造出多少又可笑又動人的幻覺,誰又說得盡呢?克利斯朵夫因為賦有藝
術家天生的幻想力,所以戀愛時的幻覺比常人更擴大百倍。阿達的一顰一笑對於他意義
無窮;親熱的一言半語簡直是她善心的證據。他在她身上愛著宇宙間一切美好的東西。
他稱她為他的我,他的靈魂,他的生命。他們都愛極而哭了。
他們兩人的結合不單是靠歡娛,而還有一種往事與幻夢的說不出的詩意,——是他
們自己的往事與幻夢嗎?還是在他們以前戀愛過的人,生在他們以前而現在活在他們身
上的人的往事與幻夢?他們林中相遇的最初幾分鐘,耳鬢廝磨的最初幾天,最初幾晚,
躺在彼此懷裡的酣睡,沒有動作,沒有思想,沉溺在愛情的急流中,不聲不響體會到的
歡樂的急流中這些初期的魅惑沉醉,他們彼此不說出來,也許自己還沒覺得,可是
的確儲存在心裡。突然之間顯現出來的一些境界,一些形象,一些潛伏的思想,只要在
腦海中輕輕掠過,他們就會在暗中變色,渾身酥軟,迷迷忽忽的好象周圍有陣蜜蜂的嗡
嗡之聲。熱烈而溫柔的光醉人的甜美的境界使他們的心停止了跳動,聲息全無
這是狂熱以後的睏倦與靜默,大地在春天的陽光底下一邊顫抖一邊懶懶的微笑兩個
年輕的肉體的愛,象四月的早晨一樣清新,將來也得象朝露一樣的消逝。心的青春是獻
給太陽的祭禮。
使克利斯朵夫和阿達關係更密切的,莫如一般人批判他們時所取的態度。
他們初次相遇的第二天,街坊上就全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