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等戲完了馬上就走,不再來找她。他向她告別,抱歉的
說不能參加終場以後人家請她的消夜餐,她就非常真誠的表示難過,使他的決心動搖了。
她叫人把火車表拿來,證明他能夠有,應當有時間多陪她一會。他當然很樂意接受她的
勸告,便參加了消夜餐;他對於人們的胡鬧跟高麗納對隨便什麼混蛋都敷衍的手段,居
然也不過分顯出心中的厭惡。對她是沒法記恨的。那麼純起的姑娘,沒有什麼道德觀念,
懶洋洋的,肉慾很強,喜歡玩兒,象孩子一樣撒嬌,同時又那麼正直,那麼善良,連她
所有的缺點也是自然的,健康的,只能教人發笑,甚至還會喜歡。她說話的時候,克利
斯朵夫坐在她對面,望著她生動的臉,精神奕奕的美麗的眼睛,有點兒臃腫的下巴,象
義大利人那樣的笑容,和善,細膩,可是缺少清秀和靈氣:他這一下才把她仔細看清楚
了。有些地方使他想起阿達:舉動,目光,帶點粗俗的賣弄風情的手段;女人總脫不了
女人的性格!但他喜歡的是那種南方人的心情,慷慨豪爽,儘量施展她天賦的優點,絕
對不裝出交際場中的漂亮和書本式的聰明,完全儲存著她的和諧,她的身心好象生來就
是為在陽光中舒展的。——他走的時候,她特意站起來和他到一邊去道別。兩人又擁抱
了一下,把通訊和再見的話重複了幾遍。
他搭最後一班火車回去。在一箇中間站上,對面開來的火車已經先等在那兒。克利
斯朵夫在對方列車的三等車裡,——正對著他的車廂,——看見那個陪他看《哈姆萊特》
的法國少女。她也看到了克利斯朵夫,認得是他。兩人都愣了一愣,不聲不響行了個禮,
一起低下頭去,連動都不敢動。可是他一眼之間已經看見她戴著一頂旅行便帽,身邊放
著一口舊提箱。他沒想到她離開德國,以為是出門幾天。他不知道應不應當和她說話,
遲疑了一會,心裡盤算著和她說些什麼,正當他要去放下車窗招呼她的時候,忽然聽到
開車的訊號,就放棄了說話的念頭。列車開動之前又過了幾秒鐘。他們倆面對面望著。
彼此的車廂裡都沒有別人,他們把臉貼在車窗上:透過周圍沉沉的黑夜,四隻眼睛碰在
一起。雙重的車窗隔著他們。要是伸出胳膊,還可以碰到呢。咫尺,天涯。車子開動了。
她始終望著他,在這個分離的一剎那,她不覺得膽小了。兩人望得出了神,連最後一次
點點頭都沒想到。她慢慢的遠去了,不見了;他眼看她的列車在黑夜裡消滅。象兩個流
浪的星球似的,他們倆走近了一下,又在無垠的太空中分開了,也許是永久的分開了。
等到看不見她了,他才感到自己心裡給那道陌生的目光挖了一個窟窿;他不明白為
什麼,可是明明有個窟窿。半闔著眼皮,矇矇矓矓的靠在車廂的一角,他覺得自己眼睛
裡深深的印著那一對眼睛的影子;別的思想都靜了下來,讓他仔細體會那個感覺。高麗
納的形象在心房外面轉動,好比一隻飛蟲起著窗子;但他不讓她進來。
等他下了車,呼吸著夜晚涼爽的空氣,在萬籟無聲的街上走動之下,精神一振,又
看到了高麗納的影子。他回想到那個可愛的女戲子,自個兒微微笑著,又高興又氣惱,
因為一忽兒想到她親熱的舉動,一忽兒想到她粗俗的調情。
他怕驚醒睡在隔壁屋子裡的母親,不聲不響的脫著衣服,一邊輕輕的笑著咕嚕道:
“這些古怪的法國人!”
可是那天晚上在包廂裡聽到的一句話又回到他的記憶裡:
“象我這樣的也有的是。”
他第一次跟法國接觸就看到了它雙重的性格。但象所有的德國人一樣,他根本不想
去解答這個謎。回想到車廂裡那個少女,他只隨便對自己說了句:
“她不象一個法國人。”
彷彿怎麼樣才能演算法國人倒要一個德國人來決定似的。
象法國人也罷,不象法國人也罷,總而言之他想著她;因為他半夜驚醒過來,心裡
一陣難過;原來他記起了放在少女身邊的箱子,忽然明白那姑娘是一去不回的了。其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