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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下這種句子的老古董嘍。”
克利斯朵夫不懂他的意思。曼海姆接著又說:
“第一,我希望每隔五十年大家把藝術和思想做一番大掃除的工作,只要是以前的
東西,一樣都不給它剩下來。”
“那可過分了些,〃克利斯朵夫笑了笑。
“一點兒都不過分,我告訴你。五十年已經太長了,應當是三十年,或者還可以少
一些!這才是一種衛生之道。誰會把祖宗的舊東西留在家裡呢?他們一死,我們就
恭恭敬敬的把他們送出去放在一邊,讓他們去爛,還得堆上幾塊石頭,使他們永遠不得
回來。軟心的人也會放些花上去。那我不反對,我也無所謂。我只要求他們別跟我來麻
煩。我就從來不麻煩他們。活的在一邊,死的在一邊:各管各的。”
“可是有些死人比活人更活!”
“不!不!要是說有些活人比死人更死倒更近於事實。”
“也許是罷。不管怎麼樣,有些老人的確還年輕。”
“假使他還年輕,我們自己會發覺的,可是我不信這個話。從前有用的,第二
次決不會再有用。只有變才行。第一先得把老人丟開。在德國,老人太多了。得統統死
掉才好!”
克利斯朵夫聚精會神聽著這些古怪的話,費了很大的勁討論;他對其中一部分的見
解有同感,也認出有好多思想跟自己的一樣,只是聽到別人用誇張可笑的口吻說出來,
覺得有點刺耳。但因為他相信人家和他一樣的嚴肅,便認為那些話或許是這個似乎比他
更有學問更會講話的青年根據了他的原則,按照邏輯推演出來的。多少人不能原諒克利
斯朵夫的剛愎自用,其實他往往謙虛得有點孩子氣,極容易受一般教育程度比他高的人
愚弄,尤其在他們不是為了避免討論難題而拿自己的教育做擋箭牌的時候。曼海姆故意
以發表怪論為樂,一問一答,話越說越野,自己聽了也在暗笑。他從來沒碰到一個人拿
他當真的,如今看到克利斯朵夫費盡心力想討論,甚至想了解他的胡說八道,不由得樂
死了;他一邊嘲笑克利斯朵夫,一邊因為克利斯朵夫對他這麼重視而很感激,覺得他又
可笑又可愛。
他們分手的時候已經變成好朋友;可是過了三小時,克利斯朵夫在戲院預奏會中看
見曼海姆在樂隊的小門裡伸出頭來,笑嘻嘻的對他做著鬼臉,仍不免有點奇怪。預奏完
畢,克利斯朵夫過去找他。曼海姆很親熱的抓著他的胳膊說:
“你有功夫嗎?你聽我說。我有個主意在這兒,也許你會覺得是胡鬧你不
想抽個空,把你對音樂和對那些無聊的音樂家的感想寫下來嗎?與其跟樂隊裡四個只會
吹吹笛子拉拉提琴的傻瓜白費口舌,直接向大眾說話不是有意思多嗎?”
“你問我這樣做是不是有意思得多?是不是我願意?嘿,可是我寫了文章
送到哪兒去呢?你倒說得好,你!”
“我不是說過有個主意嗎?我跟幾個朋友:亞達爾培?洪?華特霍斯,拉斐爾
?高特林,亞陶爾夫?梅,呂西安?哀朗弗爾,——辦了一份雜誌。這是本地唯一有見
解的雜誌,名字叫做酒神——你一定知道的吧?我們都佩服你,很想請你加入我們
的團體。你願意擔任音樂評論嗎?”
克利斯朵夫聽了這話受寵若驚,恨不得馬上接受;他就是怕不夠資格,不會寫文章。
“放心,〃曼海姆說,〃你一定會寫的。何況一朝做了批評家,你儘可以為所欲為。
別顧慮什麼公眾。你才想不到他們多蠢呢。做個藝術家算得什麼!誰都可以噓他。可是
批評家有權利向大家說:'替我噓這個傢伙!'場子裡的聽眾,反正把思想這件麻煩事兒
交給你了。你愛怎麼想都可以,只要你裝做在思想。那些傻蛋只求塞飽肚子,不管是什
麼。他們沒有不吃的東西。”
克利斯朵夫終於答應了,非常感動的道謝。他只提一個條件,就是文字的內容絕對
不受限制。
“自然囉,自然囉,〃曼海姆回答。〃絕對自由!咱們每個人都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