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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短號的韋格爾可是一句話也不願意聽;他只願意讚美:不論什麼東西,不論好的
壞的,天上的星或地下的煤氣燈都一律看待;他的讚美也沒有什麼等差,只知道讚美,
讚美,讚美。這是他生活必不可少的條件,受到限制就要痛苦的。
但大提琴師哥赫痛苦得更厲害:他全心全意的愛好下品的音樂。凡是被克利斯朵夫
嘻笑怒罵的,痛詆的,都是他最心愛的;他本能的挑中一些最陳腐的作品,心中裝滿著
浮誇的,動輒落眼淚的感情。但他的崇拜一切虛偽的大人物完全是出於真心。唯有他自
以為崇拜真正的大人物時才是扯謊,——而這扯謊還是無邪的。有些勃拉姆斯的信徒,
以為在他們的上帝身上可以找到過去的天才們的氣息:他們在勃拉姆斯身上愛著貝多芬。
哥赫卻更進一步,他愛貝多芬的倒是勃拉姆斯的氣息。
可是對克利斯朵夫的怪論最表憤慨的還是吹巴松管的史比茲。他的音樂本能所受的
傷害,還不及他天生的奴性所受的傷害。某個羅馬大帝是連死也要站著死的。他可非伏
倒在地下死不可,因為伏在地下是他天生的姿勢;在一切正統的,大家尊重的,成功的
事物前面匍匐膜拜,他覺得其樂無窮;他最恨人家不許他舔泥土。
於是,哥赫唉聲嘆氣,韋格爾做著絕望的姿勢,克羅斯胡說八道,史比茲大叫大嚷。
但克利斯朵夫不慌不忙比別人喊得更響,說著許多對德國與德國人最難堪的話。
在旁邊一張桌子上,有一個青年聽著克利斯朵夫的話捧腹大笑。他長著一頭烏黑的
鬈髮,一對聰明秀美的眼睛,大鼻子到了快盡頭的地方不知道望左邊去還是右邊去,便
同時望兩邊攤開了,底下是厚嘴唇;他神情不定,可是不俗。聽著克利斯朵夫的話,對
每個字都又同情又俏皮的留著神,他笑得連腦門,太陽穴,眼角,鼻孔,腮幫,到處都
打起皺來,有時還要渾身抽搐。他並不插嘴,可是把每句話都聽在耳裡。克利斯朵夫的
高論說到一半,忽然愣住了,給史比茲奚落之下,更起得結結巴巴的,最後才找到了象
塊大石頭般的字兒把敵人打倒:看到這情形,那青年格外高興。而當克利斯朵夫衝動之
極,越出了他思想的範圍,突然說出些駭人聽聞的胡話,使在場的人都大聲怪叫的時候,
鄰座的青年更樂不可支了。
最後各人對於這種自以為是的爭辯也膩煩了,彼此分手了。剩下克利斯朵夫最後一
個想跨出門口,那個聽得津津有味的青年便迎上前去。克利斯朵夫一向沒注意到他。但
那青年很有禮貌的脫下帽子,微笑著通報自己的姓名:“弗朗茲?曼海姆〃。
他對於自己在旁竊聽這種冒昧的行動,先表示了一番歉意,又把克利斯朵夫大刀闊
斧痛擊敵人的偏偏恭維了一陣。想到這點,他又笑了。克利斯朵夫挺高興的望著他,可
是還不大放心:
“真的嗎?”他問,〃你不是取笑我嗎?”
那青年賭著咒否認。克利斯朵夫臉上登時有了光采。
“那末你認為我是對的,是不是?你同意我的主張了?”
“老實說,我不是音樂家,完全是門外漢。我所喜歡的唯一的音樂,——絕對不足
恭維,——是你的音樂至少這可以表明我的趣味不算太壞”
“唔!唔!〃克利斯朵夫雖然還有些懷疑,究竟被捧上了,“這還不能算證據。”
“哎,你真苛求得了罷!我也跟你一樣想:這算不得證據。所以你對德國
音樂家的意見,我決不敢大膽批評。但無論如何,你對一般的德國人,老年的德國人,
批評得太中肯了;那些糊塗的浪漫派,那種腐敗的思想,多愁多病的感情,人家希望我
們讚美的陳言俗套,真叫做'這不朽的昨日,亙古不滅的昨日,永久長存的昨日,因為它
是今日的金科玉律,所以也是明日的金科玉律!'”
他又唸了一段席勒詩中的名句:
“亙古常新的昨天,永遠是過去的也永遠會再來”
“而他就是第一個該打倒的!〃曼海姆又加上一句按語。
“誰?〃克利斯朵夫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