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情不自禁的要愛他們!他只跟好媽媽一個人還有些息息相通的感情。但魯意莎和他
一樣整天的辛苦,到晚上已經毫無精神,差不多一句話也不說,吃過晚飯在椅子上補著
襪子就打瞌睡了。而且她那種好心使她對丈夫和三個孩子的感情不加區別;她一視同仁
的愛他們。所以克利斯朵夫不能把母親當知己,雖然他極需要一個知己。於是他把一切
都藏在心裡,幾天的不開口,咬著牙齒做他那些單調而辛苦的工作。這種生活方式對兒
童是很危險的,尤其在發育期間,身體的組織特別敏感,容易受到損害而一輩子不能恢
復。克利斯朵夫的健康因之太受影響。父母原來給他一副好筋骨,一個毫無疵點的健康
的身體。可是過度的疲勞,小小年紀就得為生活操心,等於在身上替痛苦開了一個窟窿;
而一朝有了這窟窿,他的結實的身體只能給痛苦新增養料。他很早就有神經不健全的徵
象,小時候一不如意就會發暈,抽風,嘔吐。到七八歲剛在音樂會中露面的時代,他睡
眠不安,夢裡會說話,叫嚷,或是哭,或是笑;只要他有了什麼心事,這些病態的現象
就會復發。接著是劇烈的頭疼,一忽兒痛在頸窩或太陽穴裡,一忽兒頭上象有頂鉛帽子
壓著。眼睛也使他不好過:有時象針尖戳入眼窠,又常常眼花得不能看書,必需停止幾
分鐘。吃的東西不夠,不衛生,不規則,把他強健的胃弄壞了:不是肚子疼,便是瀉肚
子,把他攪得四肢無力。但使他最受不了的是心臟:它簡直象發瘋一般的沒有規律,忽
而普通普通的在胸中亂跳,彷彿要爆裂了;忽而有氣無力,好似要停下來了。夜裡,孩
子體溫的倏升倏降真是怕人,它能從高熱度一變而為貧血的低溫度。他一下子熱得發燒,
一下子冷得發抖,他悶死了,喉嚨管打了結,有個核子塞在那裡使他沒法呼吸。——當
然,他慌張到極點,一方面不敢把這些感覺告訴父母,一方面卻不斷的加以分析,而精
神越集中,病痛的程度越加增,或者還創造出一些新的痛苦。他把知道的病名都輪流的
加在自己身上:以為眼睛快要瞎了,又因為走路的時候偶然發暈,便以為馬上要倒下去
死了。——永遠是這種夭折的恐怖纏繞他,壓其他,緊緊的跟著他。哎!要是他非死不
可,至少不要現在就死,在他還沒有勝利之前死!
勝利那個執著的念頭老在他胸中燃燒,雖然他並沒意識到;而他筋疲力盡,不
勝厭惡的在人生的臭溝中掙扎的進候,也老是那個念頭在支援他!那是一種渺茫而強烈
的感覺,感覺到他將來的成就和現在的成就現在的成就?難道就是這麼一個神經質
的,病態的,在樂隊里拉著提琴和寫些平庸的協奏曲的孩子嗎?——不是的。真正的他
決不是這樣的一個孩子。那不過是個外表,是一天的面目,決不是他的本體。而他的本
體,跟他目前的面貌,目前的思想形式,都不相干。這一點他知道得很清楚。只要照一
照鏡子,他就認不得自己。這張又闊又紅的臉,濃厚的眉毛,深陷的小眼睛,下端臃腫
而鼻孔大張的短鼻子,狠巴巴的牙床骨,撅起的嘴巴,這整個又醜又俗的面具跟他全不
相干。而他在自己的作其中也一樣找不到自己。他批判自己,知道現在所作的東西和他
現在的人都毫無出息。可是將來會變成怎樣的人,能寫出怎樣的作品,他的確很有把握。
有時他責備自己這種信念,以為那是驕傲的謊話;他要教自己屈辱,教自己痛苦,作為
對自己的懲罰。然而信念歷久不變,什麼都不能使它動搖。不管他做什麼,想什麼,沒
有一宗思想,一樁行為,一件作品,有他自己在內,把自己表白出來的。他知道這一點,
他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最真實的他並非目前的他,而是明日的他
沒有問題,將來一定能顯出自己來的!他胸中充滿了這種信仰,他醉心於這道
光明!啊!但願今夭不要把他中途攔住了!但願自己不要掉在今天所安排的陷阱之中!
他抱著這樣的心情,把他的一葉扁舟在時間的洪流中直放出去,他目不旁視,危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