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工作著,等著時機好轉;不料
人家給了他一個意想不到的幫助。
那時克利斯朵夫正躍躍欲試的想寫戲劇音樂。他不敢讓內心的抒情成分自由奔放,
而需要把它限制在一些確切的題材中間。一個年輕的天才,還不能控制自己、甚至不知
道自己的真面目的人,能夠定下界限,把那個隨時會溜掉的靈魂關在裡頭當然是好的。
這是控制思潮必不可少的水閘。——不幸克利斯朵夫沒有一個詩人幫忙;他只能從歷史
或傳說中間去找題材來親自排程。
幾個月以來在他腦中飄浮的都是些《聖經》裡的形象。母親給他作為逃亡伴侶的
《聖經》,是他的幻夢之源。雖然他並不用宗教精神去讀,但這部希伯萊民族的史詩自
有一股精神的力,更恰當的說是有股生命力,好比一道清泉,可以在薄暮時分把他被巴
黎煙薰塵汙的靈魂洗滌一番。他雖不關心書中神聖的意義,但因為他呼吸到獷野的大自
然氣息和原始人格的氣息,這部書對他還是神聖的。誠惶誠恐的大地,中心顫動的山嶽,
喜氣洋溢的天空,猛獅般的人類,齊聲唱著頌歌,把克利斯朵夫聽得出神了。
在《聖經》中他最嚮往的人物之一是少年時代的大衛。但他心目中的大衛並非露著
幽默的微笑的佛羅倫薩少年,或神情緊張的悲壯的勇士,象範洛幾沃與彌蓋朗琪羅表現
在他們的傑作上的:他並不認識這些雕塑。他把大衛想象做一個富有詩意的牧人,童貞
的心中蘊藏著英雄的氣息,可以說是種族更清秀,身心更調和的,南方的西格弗裡德。
——因為克利斯朵夫雖然竭力抵抗拉丁精神,其實已經被拉丁精神滲透了。這不但是藝
術影響藝術,思想影響藝術,而是我們周圍的一切——人與物,姿勢與動作,線條與光
——的影響。巴黎的精神氣氛是很有力量的,最倔強的性格也會受它感化,而德國人更
抵抗不了:他徒然拿民族的傲氣來驕人,實際上是全歐洲最容易喪失本性的民族。克利
斯朵夫已經不知不覺感染到拉丁藝術的中庸之道,明朗的心境,甚至也相當的懂得了造
型美。他所作的《大衛》就有這些影響。
他想描寫大衛和掃羅王的相遇,用交響詩的形式表現兩個人物。在一片荒涼的高原
上,周圍是開花的灌木林,年輕①的牧童躺在地下對著太陽出神。清明的光輝,大地的
威力,萬物的嗡嗡聲,野草的顫動,羊群的鈴聲,使這個還沒知道負有神聖使命的孩子
引起許多幻想。他在和諧恬靜的氣氛中懶洋洋的唱著歌,吹著笛子。歌聲所表現的歡樂
是那麼安靜,那麼清明,令人聽了哀樂俱忘,只覺得是應該這樣的,不可能不這樣的
可是突然之間,荒原上給巨大的陰影籠罩了,空氣沉默了;生命的氣息似乎退隱到地下
去了。唯有安閒的笛聲依舊在那裡吹著。精神錯亂的掃羅王在旁邊走過。他失魂落魄,
受著虛無的侵蝕,象一朵被狂風怒卷的,自己煎熬自己的火焰。他覺得周圍是一平空虛,
自己心裡也是一平空虛:他對著它哀求,咒罵,挑戰。等到他喘不過氣來倒在地下的時
候,始終沒有間斷的牧童的歌聲又那麼笑盈盈的響起來了。掃羅抑捺著騷動不已的心緒,
悄悄的走近躺在地下的孩子,悄悄的望著他,坐在他身邊,把滾熱的手放在牧童頭上。
大衛若無其事的掉過身子,望著掃羅王,把頭枕在掃羅膝上,繼續唱他的歌。黃昏來了,
大衛唱著睡熟了;掃羅哭著。繁星滿天的夜裡又響起那個頌讚自然界復活的聖歌,和心
靈痊癒以後的感謝曲。
①大衛為以色列的第二個王,年代約在公元前一○五五至一○一四年,少年時為父
牧羊,先知撒母耳為之行油膏禮,預定其繼承掃羅王位。因以色列王掃羅為神厭氣,為
惡魔所擾,致精神失常,乃從臣僕之言,訪求耶西之子大衛侍側彈琴。掃羅一聞琴聲,
即覺精神安定。見《舊約?撒母耳記》上卷第十六章。此處將故事略加改動,彈琴易為
吹笛,訪求改為偶遇。
克利斯朵夫寫作這一幕音樂,只顧表現自己的歡樂,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