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
她對幸福抱著絕對的,荒謬的,宗教般的信仰),——要是別人有了比她更多的幸福,
她就認為是天下最不公平的事。幸福不但是信仰,並且也是德性。在她心目中,苦難簡
直是種殘疾,她整個生活慢慢的都照著這個原則安排。她處女時代為了羞怯,把自己真
正的性格用理想主義包裹著;現在這性格顯出來了。並且為了反抗過去的理想主義,她
對一切都換了一副清楚而大膽的目光。無論什麼人或事,必須配合社會的輿論與生活的
方便才會受到她重視。她的心情跟母親到了同樣的境界:她也按起上教堂去,不關痛癢
的奉行宗教儀式。她不再操心真誠不真誠的問題:有的是其他更實際的煩惱;想到自己
小時候那種帶有神秘色彩的反抗,她只覺得可憐可笑。——可是她今日注重實際的思想
不比她昨日的理想主義更實在,兩者都是自己強求的。她不是神明,不是野獸,只是一
個煩惱的可憐的女人。
她煩惱,煩惱因為煩惱的原因既非奧裡維不愛她,也非她不愛奧裡維,所以她
更煩惱。她覺得自己的生活被封鎖了,閉塞了,沒有前途了;她渴望一種時時刻刻變換
的新的幸福,——其實象她這樣的不懂得消受幸福,便根本不配有這種兒童式的夢想。
她跟多少別的女人,多少有閒的夫婦一樣,具備了一切幸福的條件而始終在那裡煩惱。
他們都有錢,有著美麗的孩子,很好的身體;人也聰明,能夠欣賞美妙的東西;倘使要
活動,要行善,要充實自己的與別人的生活,條件都齊備,而他們整天的抱怨,不是說
他們不相愛,就是說他們愛著另一個人或不愛另一個人,——永遠只關切自己,關切他
們的感情關係或性慾關係,關切他們自以為應該有的幸福,關切他們矛盾的自私自利,
老是爭辯,爭辯,爭辯,扮著愛情的喜劇,痛苦的喜劇,結果竟信以為真對於這等
人,真該告訴他們:
“你們太無聊了。一個人有了多少幸福的條件還要怨天尤人,簡直是荒唐!”
同時也應該有人把他們的財產,健康,和一切他們不配有的神奇的天賦,統統剝奪!
把這些自己不能解脫的,對自己的自由害怕的奴隸,重新戴上艱難的枷鎖和真正的痛苦
的枷鎖!倘若他們非辛辛苦苦掙取自己的麵包不可,他們一定會很快活的吃下去的。而
一朝看到了痛苦的真面目,他們也不敢再拿痛苦來玩可厭的把戲了
可是歸根結蒂,他們的確痛苦著。他們倆是病人,怎麼不教人可憐呢?——雅葛麗
納的疏遠奧裡維,和奧裡維的沒有羈縻雅葛麗納,同樣是無辜的。她完全保持著天性。
她不知道結婚是對天性的挑戰,早該料到天性會起來反抗,而自己應當預備勇敢的應戰
的。她只發覺自己把事情看錯了,不勝惱恨。失意之下,她遷怒於她從前所愛的一切,
仇視她從前所信仰的奧裡維的信仰。一個聰明的女子,比男人更能夠在一剎那間憑著直
覺體會到那些有關永恆的問題,但要她鍥而不捨的抓住就不容易了。抱著這種思想的男
人是用自己的生命去灌溉它的。女子卻拿這種思想來做自己的養料,她吸收它,絕對不
創造它。她的精神與感情不能自給自足,永遠需要新的養料。沒有信仰沒有愛的時候,
她就從事於破壞,——除非她徼天之幸,能夠有那最高的德性:恬靜。
從前,雅葛麗納熱烈的相信以共同的信仰為基礎的結合,相信共同奮鬥、共同受苦、
共同建造便是幸福。但這個信心,只有在受到愛情的陽光照射的時間,她才相信;太陽
慢慢的落下去,她的信心就象一座陰沉的荒山矗立在空虛的天上;雅葛麗納覺得沒有起
力繼續她的行程了:爬到了山巔又有什麼用呢?山的那一邊又有些什麼呢?簡直是個大
片局!雅葛麗納再也弄不明白,奧裡維怎麼會繼續受這些侵蝕生命的幻想脾氣;她以為
他既不十分聰明,也沒多大生氣。她在他的空其中感到窒息,不能呼吸;求生的本能使
她為了自衛而開始攻擊了。她還愛著奧裡維,但她要把他的信仰破壞得乾乾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