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了職務總覺得自己做了些有益的工作:可是他連這點兒安慰都沒有,反而良心上受到
責備,彷彿幹了什麼自欺其人的事。他想給孩子們受點切實的教育,使他們認識並且愛
好純正的音樂;他們可滿不在乎。克利斯朵夫沒有方法教他們聽話,他缺少威嚴;其實
他也不配教小學生。他對他們結結巴巴的歌唱不感興味,想立刻和他們解釋樂理。上鋼
琴課的時候,他要學生和他一起在琴上彈一闋貝多芬的交響曲。那當然是辦不到的;於
是他大發雷霆,把學生從琴上拉下來,自個兒彈上半天。——對於學校外面的私人學生,
他也是同樣的作風:一點兒耐性都沒有,譬如他對一個以貴族出身自豪的小姑娘說,她
的琴彈得跟廚娘一個樣;或是寫信給學生的母親表示不願意再教了,說這樣沒出息的學
生,要他再教下去,他會氣死的。——這套辦法當然只會把事情搞得更糟。絕無僅有的
幾個學生也跑掉了;他不能把一個學生留到兩個月以上。母親數說他,要他答應至少別
跟學校鬧翻;倘使丟了這個位置,他簡直不知怎麼餬口了。所以雖然心裡厭惡,他只能
勉強壓著自己,從來沒有遲到早退的事。可是一個蠢得象驢子似的學生在同一地方犯到
第十次的錯誤,或是要他為下次的音樂會拿一段無聊的合唱一遍又一遍的教學生(因為
人家不放心他的鑑別力,連編排節目的權也不給他),那他真不容易遮蓋心中的思想。
不用說他是不會熱心的了。但他還是硬撐著,一聲不出,皺著眉頭,冷不防用拳頭敲敲
桌子,使學生們嚇得直跳,算是發洩一下胸中的怒氣。有時這種苦水實在太苦了,咽不
下去;他就在半中間攔著學生,嚷道:
“得啦得啦!這東西別唱了!還是讓我來替你們彈彈瓦格納罷。”
他們正是求之不得。等他一轉背,他們就玩起紙牌來。結果總有一個學生把這種情
形報告校長;於是克利斯朵夫受到埋怨,說他在這兒的任務並非教學生愛好音樂而是教
他們唱歌。他氣哼哼的聽著這些教訓,終於忍受了:因為他不願意決裂。——幾年以前,
當他的前程顯得光明,可靠,但實際上還一無成就的時候,誰又敢說,等到他一朝有了
點價值,就得受這樣的委屈?
在學校裡擔任教職而受到的許多屈辱中間,對同僚們必不可少的拜訪也是件不容易
受的苦事。他隨便拜訪了兩個,心裡就堵得慌,再沒勇氣去訪問別的。那兩位受到拜訪
的同事對他也並不滿意,其餘的更認為是對他們個人的侮辱。大家拿克利斯朵夫看得在
地位上智慧上都比他們低,對他擺著一副老起橫秋的神氣。他們那種自信和把克利斯朵
夫看透了的態度,使克利斯朵夫也相信他們的見解是不錯的,覺得和他們一比,自己的
確非常愚蠢:他能有什麼話和他們說呢?他們三句不離本行,根本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
天地。他們不能算人。倘使是書本倒也罷了,但他們只是書本的註解,考據文字的詮釋。
克利斯朵夫避免和他們在一起。但有時候非見面不可。校長按月招待一次賓客,時
間定在下午;他要大家都到。第一次,克利斯朵夫規避了,連道歉的話也不說,只是無
聲無臭的裝死,還一相情願的希望他的缺席沒有被注意;可是第二天他就給話中帶刺的
說了幾句。下一回,因為受到母親責備,他只能抱著送葬般的心情去了。
到的有本校和當地別的學校的教員,帶著他們的妻子和女兒。大家擠在一間太小的
客廳裡,依著各人的級位分成幾個小組,對他理都不理。鄰近的一組正談著教學法和食
品。這些教員太太都有各式各種的烹飪秘訣,發揮得淋漓盡致。男人們對這些問題的興
趣也一樣濃厚,也差不多一樣內行。丈夫欽佩妻子治家的才具,妻子欽佩丈夫的博學多
聞:彼此欽佩的程度也恰好相等。克利斯朵夫站在一扇窗子旁邊,靠著牆,不知道怎麼
好,有時勉強裝著傻笑,有時沉著臉,眼睛發呆,臉上的線條扭做一團,真是厭煩死了。
離開他不遠,有個沒人理睬的少婦坐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