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的肉裂成了幾片:他渾身上下都是衰敗的模樣。
他叫做阿西特?高蒂哀,不是平民出身,而是中等的、清白的布林喬亞,家裡為了教育
這個獨子,把一份薄產花光了還沒有能完成他的學業。很年輕的時候,他謀到了一個國
家機關的差事,那在貧窮的中產階級眼裡是救星,其實是死亡,——是活埋。一朝進去
之後,再也出不來了。他又犯了一樁錯誤——(那是現代社會的許多錯誤之一),——
愛上一個美麗的女工,結了婚,不久她就露出鄙俗不堪的本性。她替他生了三個孩子。
當然他得養活這一家幾口。這個聰明而一心想進修的男人被迫窮困住了,覺得心中有些
潛伏的力量被生活的艱難窒息了,卻又不甘屈服。他從來不得清靜:當著會計處的職員,
整天消磨在機械的工作裡;一起辦公的都是又俗氣又饒舌的同事,講些廢話,罵罵上司,
算做對無聊的生活出氣,同時也嘲笑他,因為他不懂得把求知慾在他們面前藏起去。回
到家裡,他只看到一個氣味難聞的,醜惡的寓所,和一個吵吵嚷嚷,庸碌之極的女人。
她不瞭解他,把他當做懶蟲或瘋子。孩子們一點不象他而象母親。為什麼他得過這種生
活呢?這算是公道的嗎?牢騷,痛苦,窮困,無聊的職業,使他從早到晚找不到一小時
的光陰來修心養氣,找不到一小時的靜默,他給折磨得力倦神氣,煩躁不堪。為了想忘
掉這些,他最近又去接近杯中物,結果更把他斷送完了。——克利斯朵夫看到這個悲劇
大為震動:殘缺不全的個性,沒有充分的修養,沒有藝術趣味,但生來是為作些大事業
的,現在可是被不幸的遭遇壓倒了。高蒂哀立刻抓住了克利斯朵夫,好似快淹死的弱者
碰到了一個游泳健將的手臂。他又喜歡又羨慕克利斯朵夫,帶他去參加群眾集會,見到
革命黨裡的某些領袖,那是他為為怨恨社會而結交的。因為想做貴族而沒做成,所以他
跟平民混在一起極感痛苦。
克利斯朵夫卻比他平民化得多,…—尤其因為他並不需要做平民,——對這些集會
很感興味。會場上的演說使他覺得好玩。他不象奧裡維那樣感到厭惡,對語言的可笑也
並不敏感,認為所有多嘴的傢伙都是半斤八兩。他素來瞧不起高談闊論。但他雖沒費心
去了解那套辭令,卻在演說家與聽講者的心裡咂摸到說話的音樂。演說家的力量一朝引
起了聽講的人的共鳴,立刻增加了百倍。克利斯朵夫先是隻注意到前者;他為了好奇,
居然結識了幾個演說家。
對群眾最有影響的一個是加奇米?育西哀,——深色頭髮,臉很蒼白,年紀在三十
與三十五之間,相貌象蒙古人,個子清瘦,病病歪歪的,眼睛的神氣又熱烈又冷靜,頭
發很少,鬍子尖尖的。他的力量不在於他那種空泛、急促、跟語豈不調和的姿勢,也不
在於他的失音的,常帶嘶嘶聲的浮誇的說話,而是在於他這個人本身,在於他深信不疑
的態度。他似乎不允許人家跟他有不同的思想;而既然他的思想就是群眾願意想的,所
以群眾和他很投機。他把大家期待的話三遍、四遍、十遍的告訴他們,象發瘋般拚命在
同一只釘子上盡敲;他的群眾也學著他的樣盡敲,盡敲,直把那隻釘嵌入肉裡。——除
了這種本領以外,他過去犯的許多政治案子也增加他的聲望。他表面上有股百折不回的
毅力;但明眼人可以看出他骨子裡給多年的辛苦和努力磨得疲倦死了,厭煩死了,憤憤
不起的恨著命運。他每天消耗的精力都入不敷出:從小就被工作和貧窮把身子磨壞了,
做過玻璃匠,白鐵匠,印刷工人;又害著肺病,使他對他的主義,對自己,常常心灰意
懶,有時又興奮若狂。他的暴烈一方面是有意的,一方面是病態的;就是說一半是為了
政治作用,一半是為了衝動。他的學問是亂七八糟自修來的:有些事懂得很透徹,例如
科學,社會學,以及他幹過的各種手藝;對許多別的事他只是一知半解;但真懂的也好,
不懂的也好,他都很有把握。他有理想世界,有準確的觀念,有愚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