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陰沉的天和寒冷的風。克利斯朵夫在賽西爾家。賽西爾站在
孩子的搖籃旁邊,順路來探望的亞諾太太探著身子瞧著。克利斯朵夫獨自在那裡出神。
他覺得自己錯過了幸福,可並不想抱怨:他知道幸福是存在的噢,太陽!我用不著
看到你才能愛你!便是在陰暗中發抖的冗長的冬季,我的心仍舊充滿著你的光明;我的
愛情使我感到溫暖:我知道你在這裡
賽西爾也在幻想。她打量著孩子,居然相信這是她自己的孩子了。噢,幻想的力量,
能創造生命的幻想,真應該祝福你啊!生命什麼是生命?它並不是象冷酷的理智和
我們的肉眼所見到的那個模樣,而是我們幻想中的那個模樣。生命的節奏是愛。
克利斯朵夫望著賽西爾,眼睛很大而帶點村野的臉上閃耀著母性的本能,——比真
正的母親更純粹的母親。他又望著亞諾太太溫柔而疲倦的臉。他在這張臉上看到,象一
本開啟的書一樣清楚,看到這個做妻子的生活中隱藏著多少的甜酸苦辣,雖然人家一點
沒猜疑到,有時卻和朱麗葉或伊索爾德的愛情同樣富於喜樂與痛苦的滋味。但她的這種
喜樂與痛苦更近於宗教的偉大
人事的與神事的結合——配偶①
他想,一個人的幸與不幸並不在於信仰的有無;同樣,結婚與不結婚的女子的苦樂,
也並不在於兒女的有無。幸福是靈魂的一種香味,是一顆歌唱的心的和聲。而靈魂的最
美的音樂是慈悲。
①此係羅馬法中解釋配偶之條文,與愛情之徒為人事的而非神事的有別。
這時奧裡維走進來了。他動作很安詳,藍眼睛裡頭有一道新的,清明的光彩。他對
孩子微微笑著,跟賽西爾和亞諾太太握了握手,開始安安靜靜的談話。他們都用著親熱
而詫異的態度打量他。他一切都不同了。在他抱著滿腔悲苦把自己幽閉著的孤獨中間,
好似一條躲在窠裡的青蟲,艱辛的工作了一番以後,終於把他的苦難象一個空殼似的脫
下了。他怎樣的自以為找到了一個美妙的目標來貢獻他的生命,且待下文再述。從此他
對於生命只關切一點,便是把生命作犧牲;而從他心中捨棄了生命的那一天氣,生命就
重新有了光彩:這是必然之理。朋友們都望著他,不知道他有了些什麼事,又不敢動問;
但他們覺得他是解脫了,他心中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再有遺憾或悲苦了。
克利斯朵夫站起來,走向鋼琴,和奧裡維說:“要不要我唱一支老勃拉姆斯的歌給
你聽?”
“勃拉姆斯?”奧裡維說。“你現在彈你死冤家的作品了?”
“今天是諸聖節,對誰都應當寬恕,”克利斯朵夫說。
為了免得驚醒孩子,他放低看聲音唱看施瓦本地方的一支老歌謠中的幾句:
我感謝你曾經愛過我,
希望你在別處更幸福
“克利斯朵夫!”奧裡維叫了起來。
克利斯朵夫把他緊緊的摟在懷裡“好了,我的孩子,咱們運氣不壞。”
他們四個都坐在睡熟的孩子周圍,不做一聲。要是有人問他們想些什麼,——那末,
他們臉上表示著謙卑的神氣,只回答你一個字:
——愛。
22
第一部
精神安定。一絲風都沒有。空氣靜止
克利斯朵夫神閒意適,心中一片和氣。他因為掙到了和氣很得意,暗中又有些懊喪,
覺得這種靜默很奇怪。情慾睡著了;他一心以為它們不會再醒的了。
他那股頻於暴烈的巨大的力,沒有了目的,無所事事,入於蒙弊半睡的狀態。實際
是內心有點兒空虛的感覺,“看破一切”的悵惘,也許是不懂得抓握幸福的遺憾。他對
自己,對別人,都不再需要多大的鬥爭,甚至在工作方面也不再有多大困難。他到了一
個階段的終點,以前的努力都有了收穫;要汲取先前開發的水源真是太容易了;他的舊
作才被那般天然落後的群眾發見而讚賞的時候,他早已把它們置之腦後,可也不知道自
己是否還會更向前進。他每次創作都感到同樣的愉快。在他一生的這一時期,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