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
一種他演奏得極巧妙的樂器。他不勝羞愧的覺得自己變了一個以藝術為遊戲的人。
易卜生說過:“在藝術中應當堅守勿失的,不只是天生的才氣,還有充實人生而使
人生富有意義的熱情與痛苦。否則你就不能創造,只能寫些書罷了。”
克利斯朵夫就是在寫書。那他可是不習慣的。書固然寫得很美;他卻寧願它們減少
一些美而多一些生氣。好比一個休息時期的運動家,不知怎麼對付他的筋骨,只象一頭
無聊的野獸一般打著呵欠,以為將來的歲月都是平靜無事的歲月,可以讓他消消停停的
工作。加上他那種日耳曼人的樂觀脾氣,他確信一切都安排得挺好,結局大概就是這麼
回事;他私自慶幸逃過了大風暴,做了自己的主宰。而這點成績也不能說少了啊!
一個人終於把自己的一切控制住了,保住了本來面目他自以為到了彼岸。
兩位朋友並不住在一起。雅葛麗納出走以後,克利斯朵夫以為奧裡維會搬回到他家
裡來的。可是奧裡維不能這樣做。雖然他需要接近克利斯朵夫,卻不能跟克利斯朵夫再
過從前的生活。和雅葛麗納同居了幾年,他覺得再把另外一個人引進他的私生活是受不
了的,簡直是褻瀆的,——即使這另一個人比雅葛麗納更愛他,而他愛這另一個人也甚
於愛雅葛麗納。——那是沒有理由可說的。
克利斯朵夫很不瞭解,老是提到這問題,又驚異,又傷心,又氣惱隨後,比他
的智慧更高明的本能把他點醒了,他便突然不作聲了,認為奧裡維的辦法是對的。
可是他們每天見面,比任何時期都更密切。也許他們談話之間並不交換最親切的思
想,同時也沒有這個需要。精神的溝通用不著語言,只要是兩顆充滿著愛的心就行了。
兩人很少說話,一個耽溺在他的藝術裡,一個耽溺在他的回憶裡。奧裡維的苦惱漸
漸減輕了;但他並沒為此有所努力,倒還差不多以苦惱為樂事:有個長久的時期,苦惱
竟是他生命的唯一的意義。他愛他的孩子;但一個只會哭喊的小娃娃不能在他生活中佔
據多大的地位。世界上有些男人,對愛人的感情遠過於對兒子的感情。我們不必對這種
情形大驚小怪。天性並不是一律的;要把同樣的感情的規律加在每個人身上是荒謬的。
固然,誰也沒權利把自己的責任為了感情而犧牲。但至少得承認一個人可以盡了責任而
不覺得幸福。奧裡維在孩子身上最愛的一點,還是這孩子的血肉所從來的母親。
至此為止,他不大關心旁人的疾苦。他是一個與世隔絕的知識分子。但與世隔絕不
是自私,而是愛夢想的病態的習慣。雅葛麗納把他周圍的空虛更擴大了;她的愛情在奧
裡維與別人之間劃出了一道鴻溝;愛情消滅了,鴻溝依舊存在。而且他氣質上是個貴族。
從幼年起,他雖然心很溫柔,但身體和精神極其敏感,素來是遠離大眾的。他們的思想
和氣息都使他厭惡。——但自從他親眼看見了一樁平凡的瑣事以後,情形就不同了。
他在蒙羅區的高崗上租著一個很樸素的公寓,離開克利斯朵夫與賽西爾的住處很近。
那是個平民區,住在一幢屋子裡的不是靠少數存款過活的人,便是僱員和工人的家庭。
在別的時期,他對於這個氣味不相投的環境一定會感到痛苦;但這時候他完全不以為意;
這兒也好,那兒也好:他到處是外人。他不知道,也不願意知道鄰居是些什麼人。工作
回來——(他在一家出版公司裡有一個差事),——他便關在屋裡懷念往事,只為了探
望孩子和克利斯朵夫才出去。他的住處不能算一個家,只是一間充滿著過去的形象的黑
房;而房間越黑越空,形象就越顯得清楚。他不大注意在樓梯上遇到的人。但不知不覺
已經有些面貌印入他的心裡。有些人對於事物要過後才看得清楚。那時什麼都逃不掉了,
最微小的枝節也象是用刀子刻下來的。奧裡維就是這樣:他心中裝滿了活人的影子,感
情一激動,那些影子便浮起來;跟它們素昧平生的奧裡維居然認出了它們;有時他伸出
手去抓可是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