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次劇烈的苦悶。他的心依舊保持著神秘的氣息;雖沒有了信仰,跟
他的思想最接近的究竟還是姊姊的思想。他們倆都生活在宗教氣氛裡。分離了整整一天
之後,晚上回到家裡,狹小的寓所對他們無異大海中的港埠,安全的託庇所,儘管又冷
又寒酸,可是純潔的。在這兒,他們覺得跟巴黎的腐敗氣息完全隔離了
他們不大談到自己所做的事:一個人筋疲力盡的回來,再沒心思把好容易捱過的一
天重新溫一遍。他們本能的想忘掉白天的情形。尤其在剛回家的時候,他們一塊兒吃著
晚飯,儘量避免彼此問詢,只用眼睛來打招呼,有時一頓飯吃完了也沒交換一句話。奧
裡維對著飯菜發呆,象小時候一樣。安多納德便溫柔的摩著他的手,微笑著說:“喂,
拿出點勇氣來!”
他就笑了笑,趕緊吃飯。整個晚餐的時間,誰都不想開口。他們極需要靜默。直要
休息夠了,被對方體貼入微的愛滲透了,把白天所受的汙辱淡忘了,他們話才多一些。
然後奧裡維開始彈琴。安多納德早已戒掉這個習慣,讓他獨自享受:因為那是他唯
一的消遣,而他也儘量的藉此陶醉。他在音樂方面很有天分:近於女性的氣質,生來是
為愛人家而不是為創造事業的性格,很能夠和他彈的音樂在精神上打成一片,把細膩的
層次都很忠實很熱烈的表現出來,——至少在他軟弱的手臂和短促的呼吸所容許的範圍
以內,因為象《特里斯坦》或貝多芬後期的奏鳴曲那樣的作品,他沒有氣力對付。所以
他更喜歡彈莫扎特和格路克的音樂,而那也是她最喜愛的。
有時她也唱歌,都是極簡單的古老的調子。她的女中音嗓子,好象蒙著一層什麼,
調門低而微弱。她非常膽小,絕對不敢在別人面前唱,便是對奧裡維也不免喉嚨梗塞。
她最喜歡貝多芬用蘇格蘭歌辭譜成的一個曲子,叫做《忠實的瓊尼》,極幽靜而骨子裡
又極溫柔的作品就象她的為人。奧裡維每次聽了都禁不住要流淚。
她更喜歡聽兄弟彈琴。她要把雜務趕緊做完,一方面開著廚房門,想聽到奧裡維的
琴聲;但不管她怎麼小心,他老是抱怨她安放碗盞的聲響。於是她把門關上,等到收拾
完了,才來坐在一張矮凳上,並不靠近鋼琴,——他彈琴的時候有人靠近就會受不了,
——而是在壁爐前面,象一頭小貓那樣蹲著,背對著琴,眼睛瞅著壁爐內金黃的火舌在
炭團上靜靜的吞吐,想著過去的種種,出神了。敲了九點,她得鼓著勇起提醒奧裡維時
間已到。要使他從幻想之中醒過來,要使她自己脫離縹緲的夢境,都不是容易的事。但
奧裡維晚上還有功課,並且又不宜於睡得太遲。他並不立刻聽從,音樂完了以後,還要
經過相當的時間才能工作。他的思想在別處飄浮,往往九點半過了還沒有走出雲霧。安
多納德坐在桌子對面做著活兒,明明知道他一事不做,可不敢多瞧他,免得露出監督的
神氣使他不耐煩。
他正在經歷青春的轉變時期,——幸福的時期,——喜歡過著懶洋洋的日子。額角
長得很清秀;眼睛象女孩子的,放蕩,天真,周圍時常有個黑圈;一張闊大的嘴巴,嘴
唇有點虛腫,掛著一副譏諷的,含糊的,心不在焉的,頑皮的笑容;過於濃密的頭髮直
掉到眼前,在腦後的差不多象髮髻一樣,還有一簇挺倔強的在那裡高聳著;——一條寬
松的領帶掛在脖子裡,——(姊姊可是每天早上替他扣得好好的);上衣的鈕釦是留不
住的,雖然姊姊忙著替他縫上去;襯衣不用袖套;一雙大手,腕部的骨頭突得很出。他
露出一副狡猾的,瞌睡的,愛舒服的神氣,愣頭傻腦的老半天望著天空,眼睛骨碌碌的
把安多納德屋裡的東西一樣樣的瞧過來,——書桌是放在她屋裡的,——瞧著小鐵床和
掛在床高頭的象牙十字架,——瞧著父親母親的肖像,——瞧著一張舊照片,上面是故
鄉的鐘樓與小河。等到眼睛轉到姊姊身上,看她不聲不響做著活兒,臉色那麼蒼白,他
突然覺得她非常可憐而對自己非常惱恨,認為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