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注
這顆貞潔而容易害羞的心靈,整個兒給手足之愛佔據了,沒有給任何卑汙的思想沾
染過,一朝懂得了人家指控她的罪名,簡直羞憤欲死。但她並不恨克利斯朵夫,知道他
跟她一樣的無辜,雖然使她受累,用意是很好的:所以她很感激。她對於他的身世一無
所知,只曉得他是個受到劇烈攻擊的音樂家。她儘管不懂人情世故,但有種內心的直覺,
因飽經憂患而變得非常敏銳,看出那個陪她看戲的同伴舉動粗魯,有點瘋癲,可是性情
和她一樣贛直,並且慷慨豪俠,她只要想到他就覺得安慰。別人說克利斯朵夫的壞話,
絕對不影響她的信心。自己是個被迫侮的,她認為他也是個被迫侮的,和她一樣受著人
們惡意的攻擊,而且時期更長久。既然她慣於想著別人而忘掉自己,所以一想到克利斯
朵夫也在受罪,她自身的悲苦倒反減淡了些。可是她無論如何不願意和他再見或通訊。
清高與狷介的性情不許她那麼做。她以為他決不會知道連累她的事,而且以她的好心,
還希望他永遠不知道。
她走了。火車開出一小時以後,她碰巧又跟從外埠回來的克利斯朵夫在中途相遇。
在並列在一起停了幾分鐘的車廂裡,他們倆在靜悄悄的夜裡見到了,一句話也沒說。
他們能說些什麼呢,除非是一些極平淡的話?而這種話,反而要褻瀆彼此的同情與神秘
的共鳴;那是除了心心相印以外別無根據的,說不出的感情。在這最後一剎那,兩個毫
不相知的人互相望著,看到了平時跟他們一平生活的人從來沒窺到的內心的隱秘。說話,
親吻,偎抱,都可以淡忘;但兩顆靈魂一朝在過眼煙雲的世態中遇到了,認識了以後,
那感覺是永久不會消失的。安多納德把它永遠儲存在心靈深處,——使她淒涼的心裡能
有一道朦朧的光明,象地獄裡的微光。
她又跟奧裡維團聚了。而她回來也正是時候了。他剛病著。這個神經質的騷動的孩
子,老是怕在姊姊不在眼前的時候害病,——此刻真的病倒了,反而不肯寫信告訴姊姊,
免得她擔憂。他只是在心裡叫她,好象求一樁奇蹟似的求著她。
奇蹟出現的時候,他睡在中學的病房裡發燒,胡思亂想。一見之下,他並不叫喊。
他有過多少次的幻象,看見她進來他在床上坐起,張著嘴,哆嗦著,以為又是一個
幻象。趕到她挨著他在床上坐下,把他摟著,他倒在她懷中,嘴唇上感覺到嬌嫩的面頰,
手裡感覺到那雙在夜車裡凍得冰冷的手,終於知道的確是姊姊,是他的小姊姊回來了,
他就哭了出來。他只會哭,跟小時候一樣是個〃小傻瓜〃。他把她緊緊摟著,唯恐她跑掉
了。他們倆改變得多厲害!臉色多難看!可是沒關係,他們倆已經團聚:病房,學
校,陰沉的天色,都變得光明瞭。兩人彼此抓住了,不肯再鬆手了。她什麼話還沒說,
他先要她發誓不再出門。沒有問題,她決不會再走;離別真是太痛苦了;母親說得對,
無論什麼總比分離好。便是窮,便是死,都還能忍受,只要大家在一起。
他們趕緊租了一個公寓。他們很想再住從前的那個,不管它多麼醜;可是已經租出
了。新的公寓也靠著一個院子,從牆高頭可以望見一株小皂角樹:他們立刻愛上了,把
它當做田野裡的一個朋友,也象他們一樣給關在城市裡。奧裡維很快的恢復了健康,—
—而他的所謂健康,在一般強壯的人還是近於病的。——安多納德在德國過的那些苦悶
的日子,至少掙了一筆錢;她翻譯的一冊德語書被出版家接受了,更加多了些收入。錢
的煩惱暫時沒有了;一切都可以挺順利,只要奧裡維在學期終了能夠考上。——可是考
不上又怎麼辦呢?
一朝住在一塊兒,恢復了過去那種甜蜜的生活,他們一心一意想著考試的事。兩人
儘量的不提也是沒用:無論如何避免不了。那個執著的念頭到處跟著他們,便是在消遣
的時候也是的:在音樂會里,它會在一曲中間突然浮現;夜裡醒來,它又會象窟窿一般
的張開嘴來吞噬他們。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