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都帶在身上,夜裡拿最後收到的一封放在枕頭下面,在想著親愛的姊姊而翻來覆
去睡不著的時候,常常用手摸一下,看看它是否在老地方。他覺得跟她離得多近!要是
郵局耽誤,把安多納德的信晚一天送到,他就特別難過。他們中間隔了兩天兩夜了!
因為從來沒出過門,他把空間與時間格外誇大。他的想象力老是在那裡活動:“噢,上
帝!要是她病倒的話!她總該見到他一面才死吧昨天為什麼她只寫寥寥幾行呢?
是不是病了?是的,她病了〃那時他簡直喘不過氣來。——除此以外,他更怕自
己孤苦伶仃的死,遠離著她,死在這些不相干的人中間,在這可厭的中學裡,在這個悽
涼的巴黎。想到後來,他真的病了〃倘若寫信去要她回來又怎麼樣呢?〃但他想
到自己這樣沒有勇氣就害羞。而且他一提筆,因為能夠和她談談而快活極了,居然暫時
忘了痛苦。他彷彿見到她,聽到她:他把什麼都告訴給她聽:跟她住在一起的時候,他
倒從來沒對她說過這樣親切和熱烈的話;他把她叫做“我的忠實的,勇敢的,至愛的好
小姊姊〃。那是真正的情書。
這些信使安多納德沉浸在溫情裡頭,唯有在讀信的時間她才覺得有點空氣可以呼吸。
信要不在早上預期的時間收到,她就苦惱得什麼似的。有兩三次,葛羅納篷他們為了大
意,或是——誰知道?——為了惡意的耍弄,直到晚上,有一次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把信
交給她,那時她竟急得發燒了。——元旦那天,兩個孩子不約而同的想了同樣的主意:
花了很多錢彼此發了一通長電,在兩方面同時送到。奧裡維繼續在功課方面與思想方面
徵求安多納德的意見;安多納德替他出主意,支援他,鼓勵他。
其實她自己也不見得有多少勇氣,住在這陌生地方悶死了,一個人也不認識,一個
人也不關切她,除了一個才來不久而和她同樣住不慣的教員的太太。那位好心的女人母
性很強,看到兩個各處一方而相愛的孩子那麼痛苦,非常同情——因為她向安多納德探
聽到了一部分歷史;——但她那樣的粗聲大片,那樣的平庸,缺少機智,不識時務,把
安多納德貴族式的小靈魂嚇得格外深藏了。因為對誰都不能吐露,她便把所有的煩惱都
悶在肚裡:而那是很重的擔負。有時她自以為要倒下來了;但她咬咬嘴唇,重新向前。
她的健康受了影響,瘦了許多。弟弟的信越來越消沉。有一次特別頹喪的時候,他竟寫
道:“你回來罷,回來罷!”
可是信剛發出,他就覺得慚愧,又寫了一封,宣告前信作廢,要求安多納德別把那
句話放在心上。他甚至裝做很快樂,不需要姊姊。倘若給人看出他沒有她便不能過活,
他容易生氣的性情也是受不了的。
這一點可瞞不過安多納德;她看透他的思想,但不知道怎麼辦。有一天,她幾乎真
的要動身了,連行車時刻都到站上去問過了。隨後,她覺得簡直是胡鬧:她在這兒掙的
錢就是付奧裡維的膳宿費的;兩個人能撐多久就得撐多久。她沒勇氣打什麼主意了:早
上她很勇敢,但越到夜晚,精神越低落,只想逃了。她想念家鄉,——想著那個對她多
麼殘酷、可是埋著她過去所有的遺蹟的家鄉,——也想著弟弟的語言,為她用來表示心
中的愛的語言。
那時恰好有個法國劇團路過那個德國小城。難得上戲院的安多納德,——既沒有時
間,也沒有興致,——忽然渴想聽一聽法語,到法國去躲一下。其餘的事,我們以前敘
述過了。戲院已經客滿。她遇到了一個不認識的青年音樂家約翰?克利斯朵夫,看到她
失望的神氣,邀她到他的包廂中去:她糊里糊塗的接受了。她和克利斯朵夫的露面引起
了小城裡許多閒話,立刻傳到葛羅納篷家裡,而他們的存心是隻要對這個法國少女有一
點兒不利的猜疑就預備接受的,再加我們以前說過的那種情形,他們被克利斯朵夫惹得
氣惱之極,便毫①不客氣的把安多納德辭退了。
①參看卷四:《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