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很碎很急,就成了一片嗡嗡轟響,行運和護院他老婆的吵嚷也住了聲。老順家的狗踏著步子出來了,它的骨架大,毛皮更大,像披著一張被子,在三岔巷頭揚起頭,只喊一聲:汪——!拖音特別長,所有的狗就閉嘴,夾起尾巴避讓了。
村子裡突然間沒有了響動,樹下的人一時倒覺得無聊,吃煙的吃煙,打盹的打盹,要麼解開了懷在棉襖裡子裡捏蝨子。禿子金靠在杜仲樹上蹭脊背,先是看著前邊巷中一家灶房屋頂的炊煙,煙是藍色的端端往上長,後來就歪了,軟得像水中的草。他也有點昏昏欲睡了。當嘰裡哇啦地跑過來了狗尿苔,立馬快活起來,叫:狗尿苔,呀呀,狗尿苔!
狗尿苔畢竟是有大名的,叫平安,但村裡人從來不叫他平安,叫狗尿苔。狗尿苔原本是一種蘑菇,有著毒,吃不成,也只有指頭蛋那麼大,而且還是狗尿過的地方才生長。狗尿苔知道自己個頭小,村裡人在作踐他,起先誰要這麼叫他他就恨誰,可後來村裡人都這麼叫,他也就認了。
禿子金說:狗尿苔,你婆又給你熟皮了?
狗尿苔睜著半個眼睛看禿子金,他不喜歡禿子金,說:禿子!
禿子金是個真禿子,頭上沒有一根毛,禿子金說:你說啥?!
狗尿苔說:禿子——金叔!
禿子金不僅是禿頭,娶過半香後常喊著腰疼,不知從哪兒聽說杜仲能治腰疼,就曾偷割過杜仲樹皮做膏藥。狗尿苔是罵過他,他不敢再割樹皮了,卻一有空就來蹭脊背。禿子金見狗尿苔不得不把他叫叔,便得意了,越發使勁地蹭杜仲樹。狗尿苔似乎覺得半空中不是什麼都沒有,是堅硬的牆,把杜仲樹磨得疼。他走過去把禿子金往旁邊推。
狗尿苔說:你不要蹭樹。
禿子金說:蹭樹又不是蹭你!
狗尿苔說:這是我家的樹。
禿子金說:我就蹭啦!
狗尿苔推不動禿子金,拿了頭去撞,他的頭只撞在禿子金的褲帶上。禿子金並沒有惱,竟然摸了狗尿苔的頭,說:啊狗尿苔呀狗尿苔,咋說你呢?你要是個貧下中農,長得黑就黑吧,可你不是貧下中農,眼珠子卻這麼突!如果眼睛突也就算了,還肚子大腿兒細!肚子大腿兒細也行呀,偏還是個乍耳朵!乍耳朵就夠了,只要個子高也說得過去,但你毬高的,咋就不長了呢?!
這讓狗尿苔更生氣了,用力地把禿子金的手撥打到杜仲樹身上,說:我不願長,咋?!
禿子金說:這碎髁,你兇得很!
狗尿苔咬自己牙,他一咬牙兩隻耳朵就動。
禿子金說:咦,咦,是不是想戴帽子呀你兇?
禿子金所說的帽子並不是他頭上戴著的那頂藍帆布帽子,也不是牛鈴頭上戴著的火車頭翻毛
帽子,他是在說政治帽子。狗尿苔最忌諱誰說帽子,因為古爐村原本是沒有四類分子的,可一社教,公社的張書記來檢查工作,給村支書朱大櫃說:古爐村這麼多人,怎麼能沒有階級敵人呢?於是,守燈家就成了漏劃地主,守燈他爹一氣得鼓症死了,地主成分的帽子便留給了守燈。而糟糕的還在繼續著,又查出狗尿苔的爺爺被國民黨軍隊抓丁後,四九年去了臺灣,婆就成了偽軍屬。從此村裡一旦要抓階級鬥爭,自然而然,守燈和婆就是物件。婆在家裡罵爺爺:天殺的老鬼呀,早早挨槍子死了倒好!狗尿苔問婆:我也是偽軍屬嗎?婆說:你沒帽子。狗尿苔說:會不會也給我戴呢?婆說:有婆戴哩,我娃不怕。狗尿苔說:那婆死了呢?婆一把將狗尿苔抱在懷裡,說:婆不死,婆就不死!
狗尿苔相信婆永遠都會活著,婆也就一直給狗尿苔剃了光頭,再冷的天也剃光頭,使他見不得了誰戴的任何樣的帽子也聽不得了誰說任何樣的帽子。
狗尿苔說:你才戴哩!
禿子金是戴著帽子,他剛剛把帽子卸下來撓頭,頭上的瘡掉了痂,紅哈哈的像烤過的柿子。田芽和灶火就嗤嗤地笑,他們全曉得以前的禿子金從不戴帽子,嫌癢,娶了半香後卻冬夏要捂個藍帆布帽子,連晚上睡覺也不卸,因為不戴帽子半香就不讓他到枕頭上來。
禿子金便惱羞成怒了,說:你個殘渣餘孽,我抽了你的舌頭!
禿子金的巴掌要扇過來,長寬把狗尿苔拉過來按在自己身邊。長寬吃了一鍋煙,彈出來的菸灰在鞋殼裡保留著火蛋,又裝上一鍋煙,拿起鞋對火時,火蛋卻滅了,他說:狗尿苔,尋火去!
村裡人一向都是要支派狗尿苔跑小腳路的,狗尿苔也一向習慣了受人支派。他樂意這樣,這樣了大家才會說他比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