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緩緩地鬆軟開來,她的雙手不知不覺地箍緊了他。
老鼠在屋樑上逃竄。
她嗓子裡的聲音,像北風在遙遠的地方吹刮。
他只聽得有把鏟子,把瓦礫鏟來鏟去,碎片與鐵鏟撞擊的聲音,正好從她的喉嚨裡傳出來。他掰開她的手,兩手捧住她的腮,讓她張開嘴,努力地想看到她的嗓子裡去。她屏住呼吸。聲音消失了。他看到一個洞口。空洞。
很難受是嗎?他對著洞口說。他知道這個洞穴裡的聲音,使她呼吸吃力,很不舒服。如果可以,他真想鑽進去,將那裡打掃一遍,像吸塵器,把所有的灰塵吸出來,像鏟子,把每一塊碎片都剷除乾淨。但是不可以。他鬆開她,面對自己的無能為力,懊悔當初沒學醫。
二妞,我們結婚吧。面對眼前的空洞,他像醫生詢問患者,或者是下了診斷,又似乎要給剛才的舉動一個結果。
二妞,你不願意嗎?我很認真的。如果患者不相信醫生的診斷,醫生大約會是謝東現在的神情。
我願意,我為什麼不願意呢?你不要後悔。她說。
我聽人說正月十五是個大好日子,鎮裡就有幾家辦婚嫁的呢。
二妞眼裡的光亮使屋子裡一片亮堂。
明天我就帶醜媳婦見公婆去!
你爸媽,會同意嗎?二妞忽然想起吳玉嬸。
我爸說了,兒子要娶的女孩,就是謝家的媳婦。
我也帶乖女婿回家見丈母孃去!
當下兩人開始掰著手指頭計算,買什麼,不買什麼,什麼用什麼顏色,什麼擺什麼位置,什麼是他說了算,什麼是她說了算。
我咣噹一聲,掉進了路上的陷阱裡。二妞說。
陷阱?難道你還在懷疑我嗎?二妞,你摸摸,摸摸這兒。謝東把二妞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
幸福就是一個陷阱,陷入幸福的人,眼裡再也看不到別的東西,等於四周一片漆黑,我盼望這時間能變成永恆。二妞說幸福是陷阱,誰都想永遠困在其中。
幸福?陷阱?都哪跟哪啊?謝東驚訝於二妞把幸福比作陷阱。
也許現在看來,是個溫馨的陷阱,到以後,就是個殘酷的陷阱了呢。二妞說,哎,你知道嗎?吳玉嬸丈夫常年在外跑船,和張清河關係很曖昧我剛來的時候,連發育都感到害怕,不知道怎麼回事。可是,這一年,發生了很多事情。
二妞的生活像年前的天氣那樣放晴。然而天氣暖和得極不正常。人們在這種溫暖中感覺憋悶與煩躁。有經驗的人說,氣溫這麼反常,必定會有一場寒流,或者會下一場大雪。果然,兩天的溫暖過後,氣溫驟然下降,一年中最冷的天氣來了。北風狂號了兩天兩夜,大地再一次徹底凍結,裹上了一層冰。第三天,大朵的雪花鋪天蓋地。當大地一片雪白的時候,謝東右臂耷拉,面無血色,在別人的挾扶中,急匆匆一路跑出酒廠大門。白雪上一行鮮血,格外猩紅。這時天色將晚,積雪不薄,幾個人冒著大雪疾走,腳下悄無聲息,等他們消失在鎮裡的另一頭時,酒廠門口便聚集了好些人,紛紛議論。
二妞趕到醫院時,被謝東那半條纏著紗布的手臂嚇傻了,只覺得有誰拿了一面鑼,在她的耳邊狠擊了一聲,眼前的一切都在戰慄與轟鳴。
她的腳把她帶到床邊,摸索那半截紗布,她的臉像塊石膏,她像在幫別人喘息。
二妞。謝東笑容慘淡。
二妞的眼珠子遲緩地滾動半圈,先是有半顆眼淚堵在眼眶邊,繼而聚成一汪,蜂擁而出。
謝東我不怕。二妞嗚咽。
二妞,我們,還結婚嗎?謝東舔了一下嘴唇,他一直看著二妞。
二妞一直看著那條殘餘的手臂。
咳!咳——咳——!二妞咳嗽,低頭吐了一口痰。
結婚,我們說好了的。你爸媽都在張羅婚事了。等你出院,我們回一趟鄉下。二妞對半截手臂說,喘氣聲幾乎蓋過了她的話。
謝東,不管怎麼樣,我都要嫁給你。我願意把我的右臂給你,我願意做你的右臂。
謝謝你,二妞。原先我還在想,西渡那小子沒福氣,沒想到,我也一樣。不,我比他有福氣,只是無福
謝東,你又提他幹什麼。
他是擺在眼前不珍惜,而我,你看我,現在這樣子,配不上你。
謝東,你胡說什麼。
二妞,理當有一個愛你的人呵護你。至少他是個健康的人。
我們說好結婚,我們都不要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