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是小說家在小說中思考,而是小說本身在思考。這就是說,不只是小說的內容具有思想的深度,而且小說的形式也在思考,因而不能不具有探索性和實驗性。這正是現代小說的特點。所謂〃哲學小說〃與現代小說毫不相干,〃哲學小說〃並不在思考,譬如說薩特的小說不過是薩特在用小說的形式上哲學課罷了。在〃哲學小說〃中,哲學與小說是貌合神離、同床異夢的。昆德拉諷刺說,由於薩特的《噁心》成了新方向的樣板,其後果是〃哲學與小說的新婚之夜在相互的煩惱中度過〃。
三存在不是什麼
今日世界上,每時每刻都有人在編寫和出版小說,其總量不計其數。然而,其中的絕大部分只是在小說歷史之外的小說生產而已。它們生產出來只是為了被消費掉,在完成之日已註定要被遺忘。
只有在小說的歷史之內,一部作品才可以作為價值而存在。怎樣的作品才能進入小說的歷史呢?首先是對存在作出了新的揭示,其次,為了作出這一新的揭示,而在小說的形式上有新的探索。
一個小說家必須具備存在的眼光,看到比現實更多的東西。然而,許多小說家都沒有此種眼光,他們或者囿於區域性的現實,或者習慣於對現實作某種本質主義的抽象,把它縮減為現實的某一個層面和側面。昆德拉借用海德格爾的概念,稱這種情況為〃存在的被遺忘〃。如此寫出來的小說,不過是小說化的情慾、懺悔、自傳、報道、說教、佈道、清算、告發、披露隱私罷了。小說家誠然可以面對任何題材,甚至包括自己和他人的隱私這樣的題材,功夫的高下見之於對題材的處理,由此而顯出他是一個露淫癖或窺淫癖患者,還是一個存在的研究者。
一個小說家是一個存在的研究者,這意味著他與一切現實、他處理的一切題材都保持著一種距離,這個距離是他作為研究者所必需的。無論何種現實,在他那裡都成為研究存在以及表達他對存在之認識的素材。也就是說,他不立足於任何一種現實,而是立足於小說,站在小說的立場上研究它們。
對於昆德拉的一種普遍誤解是把他看做一個不同政見者,一個政治性作家。請聽昆德拉的回答:〃您是共產主義者嗎?……不,我是小說家。〃〃您是不同政見者嗎?……不,我是小說家。〃他明確地說,對於他,做小說家不只是實踐一種文學形式,而是〃一種拒絕與任何政治、宗教、意識形態、道德、集體相認同的立場〃。他還說,他憎恨想在藝術品中尋找一種態度(政治的,哲學的,宗教的等等)的人們,而本來應該從中僅僅尋找一種認識的意圖的。我想起尼采的一個口氣相反、實質相同的回答。他在國外漫遊時,有人問他:〃德國有哲學家嗎?德國有詩人嗎?德國有好書嗎?〃他說他感到臉紅,但以他即使在失望時也具有的勇氣答道:〃有的,俾斯麥!〃他之所以感到臉紅,是因為德國的哲學家、詩人、作家喪失了獨立的哲學、詩、寫作的立場,都站到政治的立場上去了。
如果說在政治和商業、宗教和世俗、傳統和風尚、意識形態和流行思潮、社會秩序和大眾傳媒等等立場之外,小說、詩還構成一種特殊的立場,那麼,這無非是指個性的立場,美學的立場,獨立思考的立場,關注和研究存在的立場。在一切平庸的寫作背後,我們都可發現這種立場的闕如。
對於昆德拉來說,小說不只是一種文學體裁,更是一種看生活的眼光,一種智慧。因此,從他對小說的看法中,我讀出了他對生活的理解。用小說的智慧看,生活……作為〃存在〃……究竟是什麼,或者說不是什麼呢?
海德格爾本人也不能概括地說明什麼是存在,昆德拉同樣不能。然而,從他對以往和當今小說的批評中,我們可以知道存在……以及以研究存在為使命的小說……不是什麼。
存在不是戲劇,小說不應把生活戲劇化。
存在不是抒情詩,小說不應把生活抒情化。
存在不是倫理,小說不是進行道德審判的場所。
存在不是政治,小說不是形象化的政治宣傳或政治抗議。
存在不是世上最近發生的事,小說不是新聞報道。
存在不是某個人的經歷,小說不是自傳或傳記。
四在因果性之外
在一定的意義上,寫小說就是編故事。在許多小說家心目中,編故事有一個樣板,那就是戲劇。他們把小說的空間設想成舞臺,在其中安排曲折的懸念,扣人心絃的情節,離奇的巧合,激動人心的場面。他們讓人物發表精彩的講話。他們使勁兒吊讀者的胃口。這樣編出的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