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國?”父親大是愣怔,“邦國焉得買賣?何謀之有?”
呂不韋字斟句酌道:“譬如,擁一新君,掌邦國大權。”
“……”父親默然,良久,竹杖篤篤頓地,“如此謀國,其利萬世不竭!”
呂不韋頓時如釋重負,輕鬆笑道:“父親明白若此,不韋便大我門庭,或可做一回范蠡、白圭般的國商。”
“業已選準利市?”
“奇貨可居,惟待上路。”
“不韋呵,”父親竹杖點著石板,“志固可嘉,風險卻是太大也!”
“父親說得對。”呂不韋悠然笑道,“諺雲,商險在財,政險在身。以奔波之勞、情義之失、蕩產之危為代價,而謀財貨之利,商人之險也。以心志之累、終身譭譽、身家性命為代價,而謀定國之利,從政之險也。世無風險,雄傑安在?我呂氏積三世之力,累金鉅萬,便當有大圖謀也!巨財小謀,豈非暴殄天物?大謀者,謀國為上。若不謀及天下蒼生安危,不將呂氏一族刻於青史之上,我金價值何在?你我父子,又於心何安?”
父親靜靜地傾聽著,老眼中閃爍著異乎尋常的光彩,終是拍案長吁一氣:“不韋呵,有志氣!比父親強。老父親信你。縱然破財滅族,老父不悔也!”
“父親……”呂不韋淚水盈眶,對著白髮蒼然的老父親便是深深一躬。
此後幾日,呂不韋便是沉沉大睡,日上三竿方起,用過飯便與等候在廳堂的族人們飲茶聚談。三五日過去,家主們來遍了,廳堂沒有等候者了,呂不韋便自己在莊中挨家拜會,族人完了便拜會田戶工匠與僕役,一連月餘,竟是忙碌得不沾家。進入臘月,終於將全莊人家走了一遍。大寒這日,呂不韋吩咐廚下在自己的小庭院備好了三案酒菜,特意請來了父親與相里家老,備細說了自己走動月餘所得知的諸多隱情,末了滿腹感慨道:“呂莊生計,囿於衛國之迂腐舊制太深,與天下潮流遠矣!不韋之見,呂莊之法須得有變,否則,呂氏一族終將生出禍亂也!”
呂不韋所說之生計,便是呂莊的“田商兩分”現狀。當此之時,天下已經是戰國中後期,衛國卻依然是井田舊制悠悠不變。由於呂氏族人是“國人”,便有著一份永遠不變的“王田”——每戶三百畝,不管你是否耕耘,這份根基之田都是世代承襲的。然則,呂氏族人戶戶為商,幾百年下來,已經沒有一人耕田了。田土是根基,雖然不耕,卻也得佔著。於是,呂氏族人便各自容納了多少不等的逃亡隸農,來替代耕耘。這便是所謂的“附庸田戶”。這些田戶,原本大多是他國逃亡的奴隸,替主家耕田,自然只是求得吃飽穿暖而已,田中五穀所收,便悉數歸於“國人”主家。若是淺嘗輒止,似乎一切都是平和的天經地義的:逃亡隸農衣食無著,呂氏族人收留了他們,他們便理當為呂氏族人無償耕耘;更何況,呂氏族人並無王族國人作威作福的惡習,善待隸農,與他們同莊而居,雖是貧富是天壤之別,卻是比濮陽城內王族國人的田戶強得多多了。然則,禍亂之根恰恰便在這裡:濮陽王族國人的田戶,大多是衛國殘留下來的公田老隸農,終生無出國門,根本不知道天下大勢潮流,認定了做牛做馬便是隸農的天命;呂氏族人容留的逃亡奴隸卻不一樣,四海漂泊而來,對各國變法潮流與新田制大體上都能說叨得一二,留在呂莊,圖得是衛國尚算太平,呂氏族人尚算寬厚;然則世事一旦有變,或起戰端,或遇天災,或是國事之亂,隸農們終究是了無牽掛抬腳便走,輕則逃亡一空,重則劫主造反入山為盜,如同楚國的盜蹠軍一般。生計舊制而致滅族之難,呂不韋所說的禍亂根源正在這裡。
一席話說罷,父親與老相里竟不約而同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少東說得是。”這次卻是相里家老先開口,“族人皆商,戶戶累金百千,若果真有動盪之險,後果不堪矣!少東閱歷甚豐,必有良策。”
父親臉色少有的陰沉著:“事雖至大,也得看辦法如何。”
“我意只在八個字:分買田勞,除人隸籍。”呂不韋拍著書案一字一頓,“分買田勞,是一體兩事。其一,分買耕田。便是族人將耕田分出一半給田戶,以目下田價之五成折算,賣給田戶,許田戶在十年之內以穀物勞役抵消。其二,此後,族人以田戶代耕,須得出金買勞,如此兩便。除人隸籍,便是將族人所握田戶之隸籍證物悉數銷燬,將老壯田戶、隸籍僕役之身軀殘留的印記悉數醫治,不能醫治者則掩蓋,使田戶僕役與我族人同為呂莊庶民。如此做去,禍根消除,呂氏必得平安也!”
“壯哉少東也!”老相里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