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歸,得聽你好好說說外邊的世事了。”呂不韋悠悠地推著輕巧的竹製手車,這才注意到所有的門檻都鋸斷了,所有的臺階旁都有了一條平滑的坡道。父親原本節儉,廳堂寢室書房從來不鋪地氈,只是一色的光潔石板,若非半癱枯守,只怕原先的小燎爐也不會換成一斗半木炭的碩大燎爐。
到得正廳,使女已經將茶煮好。剛飲得一盞,相里家老便指點著廚下僕人上酒上菜。片刻之間,三案酒菜便整齊備好。呂不韋看得一眼,叫住僕人吩咐道:“再上一案,相里家老入席。”老相里連忙笑道:“不須不須,老朽在小廳陪越執事也是一樂。左右少東不急走,老朽改日專陪一席如何?”父親笑道:“慢待越執事也是不妥,還是家老明白。不韋有心為敬,也是好事。”兩句話便抹個溜平。呂不韋只好一拱手笑道:“如此多謝家老,改日你我痛飲便是。”老相里連連答應,一拱手便笑呵呵走了。
母親指著熱氣騰騰的大爵笑道:“不韋呵,這是家釀清酒,嚐嚐如何?”
呂不韋捧著大爵肅然跪起:“父親,母親,不韋十年不歸,有失孝道。此爵敬我高堂,萬壽無疆!”說罷便舉爵一飲而盡。父親卻只輕輕啜得一口笑道:“衛商老話,商旅無孝道。說得便是這經商奔波之人,難以盡尋常孝道。不韋說則說矣,卻莫為此等事當真上心。大孝者,成先祖之遺願,大我門庭也,豈有他哉!”母親也跟著笑了:“說歸說,你要門庭大,我卻只要兒子好。”此時呂不韋又飲得一口熱酒,便對著母親一笑:“家釀清酒果真香醇,上品!”母親便高興得眯起眼睛笑了:“只可惜也,家門無酒徒,娘這釀酒術也無人鑑賞了。”呂不韋哈哈大笑:“娘有幾多存酒,全讓我帶走如何?”“好也!差不多一車夠了。”母親開心地絮叨著,“這呂氏清酒,原本是濮陽有名了。你大父遷出濮陽,關了酒鋪,那些呂氏酒痴還追到莊裡來買哩。後來呂氏布帛生意大了,你大父便不讓娘釀酒,只助著你父驗布管布了。這一車,還是那年停釀時藏下的,都快三十年了,便是留給你回來……”母親又哽咽了。
“不韋呵,你這十年,緩過勁來麼?”父親呵呵笑著岔開了話題。
“非但緩了過來,且進境多也!”呂不韋喟然一嘆,“十年前,我因援齊抗燕,使呂氏商社陷入困頓拮据,幾於倒閉。父親非但不責怪於我,反書簡寬慰我,說此乃天下大義,敗則敗矣,無須上心。後來,父親又派人送來老宅鎮庫底金兩萬,囑我撐持下去。若非父親深明大義,不韋何能撐持到田單復齊……”
父親呵呵笑道:“此等事不說了,我知道。你只說目下如何?”
“後來,商運大開!”呂不韋拍案笑道,“目下,呂氏商社專做三大行生意:鹽、鐵、兵器。絲綢珠寶維持日常開銷。除了秦國,山東十八國國國有店,全部執事工匠兩千六百一十三人。”
“鹽、鐵、兵,其利幾何?”
“鹽、鐵之利,十倍上下。兵器之利,三五十倍不等。”
“四宗生意,年出貨量幾多?”
“鹽兩萬車上下,鐵百萬斤上下,兵器年成交兩三次,每次百車上下。”
父親默默掐指運算一番,聲音都顫抖了:“利金,三十萬上下!”
“不止。”呂不韋搖搖頭,不無驕傲的伸出了拇指小指。
父親默然了,良久,終是粗重地嘆息了一聲兀自喃喃不斷:“上天,匪夷所思也匪夷所思也,呂氏終成天下鉅商了,天下鉅商了,好生想想,好生想想。”
呂不韋笑道:“父親所想,可是金錢之出路?”
“不韋,隨我到書房。”父親斷然一句,徑自搖著車輪走了。
大書房中,紅紅的木炭火映著父親緊鎖的雪白長眉,呂不韋頗是犯難,把不定該如何向父親說明自己的轉折決斷?父親不是昏聵老人,不說,問心有愧也。然父親畢竟已經風燭殘年,如此渺茫的冒險說得太透,累他老人家忐忑不安,也是問心有愧。反覆思忖,也只有隨著父親的話頭隨機應變了。
“不韋,六十萬金,堪比一個諸侯國了。”父親第一次沒有了呵呵笑臉。
“活金堪比,真正財富不堪比。”
“商家無閒錢。如此巨金,你要派何方用場?”
呂不韋思忖道:“商家以牟利為本。敢問父親,耕田之利幾何?”
“勞作立身,其利十倍。”
“珠玉之利幾何?”呂不韋問。
“珠玉無價,其利百倍。”
“若得謀國,其利幾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