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任何突兀顯眼的物事,呂不韋放眼望去,卻仍然清晰地辨認出了烙在記憶裡的一草一木一溝一坎,歷歷數來,竟是感慨萬端。
還在大父當家的時候,呂氏一族十三家便遷到了濮陽城外。
在濮陽國人中,呂氏既不是周人後裔,也不是殷商老民。殷商時期有呂國,受封國君原為姜姓。庶民以國號為姓,於是便有了呂姓。又因國君為姜姓,所以呂、姜便成了可以相互置換的姓氏,如同嬴與秦一般。赫赫大名的太公望便是如此,既為呂尚,又為姜尚。因了這個呂尚對西周有滅商大功,非但古老的呂國保留了下來,且太公呂(姜)尚還成為齊國首封國君。如此一來,天下呂氏便分做了兩處,一為呂國,一為齊國。後來,齊國公室為了與呂國之呂氏相區別,自認了姜氏為姓,天下呂氏便只有呂國之呂氏了。呂國原本便是不足百里的小諸侯,剛剛進入春秋之世,便被向北拓展的楚國滅了 。
呂不韋依稀記得,自己還是總角小兒的時候,大父曾經說過:呂氏失國之後,呂族便星散而去了;其中一支逃往齊國,路上有一家族患病難行,脫離主支,留在了濮陽郊野。這個家族,便是呂不韋家族。大父說,當年先祖為何沒有繼續追趕主支,誰也說不清楚了,只有一點是明白的,便是這支呂氏自做了衛人,農家生計便年復一年地衰微了。大父為了振興呂氏,便離農為商,與熟識的殷商老民一道駕著牛車奔波生意去了。
十年之後,大父小成,積得三百金,便率領已經繁衍為十三家的呂氏遷出了濮陽城池,在北門外的老井田裡建了一片簡樸的莊園住了下來。大父說,老周人欺客,與其住在城中小心翼翼,何如搬出來自家做生意。
大父臨終時,呂不韋已經是十三歲少年了。彌留之際,大父撫摩著呂不韋的長髮,氣喘吁吁地說了一句話:“乃父庸才也,光大呂門,在子身也。”至今,呂不韋還清楚地記得這句話,記得大父那殷殷期望的目光。
因了大父的臨終遺命,父親在盛年之期便交出了呂氏商社的權力,將尚未加冠的呂不韋推上了商旅之路。就實說,父親的經商才能確實平庸,襄助大父二十年,獨掌生意十年,呂氏商社只積得千金耳耳。然則,若論自明知人,父親卻實在非同尋常。
呂不韋五歲那年,父親重金聘來了一個曾經在稷下學宮遊學三年的濮陽名士,給呂不韋啟蒙講書。父親對蒙師只有一個規矩:“王道禮儀等虛玄之書,少講不講都可。時下諸般實用之學,多多益善!”濮陽名士原本便是雜學一派,東家此說大對脾胃,便十足勁頭地盯著這個蒙童灌了起來。也是天賦根基,十年之期,呂不韋便對商、農、工、醫、水、算等諸般實用之學大體通曉,對辯駁求證學問的名家、雜家與主流顯學法家、墨家、儒家、道家也大體心中有數,若干名篇更能琅琅上口。
老師本欲再教十年,要將呂不韋教成天下一等一的名士。呂不韋也想再學十年,如蘇秦張儀般縱橫天下。不想父親卻堅執搖頭:“此子有商才,通得實學即可,誰卻要做名士?先父遺命不敢違,明年,他便是呂氏商社之長了。”
三十六年竟夢幻般過去了。父親已經年逾花甲,他還好麼?
“先生,莊門已閉,我該當先行通稟一聲才是。”執事早已將車停在莊外,人卻返回來一直遠遠跟著呂不韋轉悠,見晚霞褪去天色黑了下來,便過來提醒。
“呵,不用。”呂不韋恍然笑了,“一支響箭即可。”
執事答應一聲,大袖一揚,一支短箭便尖銳呼嘯著飛向了莊門望樓的大紅風燈。片刻之間,便聞望樓一聲長呼:“少東信使到,大開莊門——”呼聲方落,厚重的莊門便隆隆拉開,一座吊橋也同時嘎吱大響著悠悠放了下來,結結實實地轟然塌在了雪地上。
“且慢。”呂不韋對啟動車馬的執事一擺手,“跟著我走。”便大步上了吊橋。人車馬剛過,便聽身後吊橋已經嘎吱大響著悠了上去,望樓上也是又一聲長呼:“信使高名上姓——”呂不韋高聲答得一句:“西門老總事差遣,車馬執事越劍無。”望樓紅燈便左右三大擺:“信使入莊,莊門關閉——”呂不韋回頭笑道:“越執事,日後回莊,便是如此這般,記住了?”車馬執事點頭道:“記住了。先生迴歸故里,卻不顯行跡,是……”呂不韋笑道:“並非故里有險。我若報名,今晚便休想安寧也。走了。”
這座呂莊雖是呂氏族業,住得卻不僅僅只是呂氏四十餘家,且還有依附於呂氏各家的田戶百餘家,加上各家僕役、全莊日常生計的十多個作坊的全部工匠,總共有三百餘戶兩千餘口。隨著呂氏商社日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