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連目光坦誠地笑了,“仲連兄,凡事適可而止,過猶不及也。便是聖賢,也須衣食住行有靠,方能心憂天下。兄與越姊平生無積財,今去東海隱居,何能不需錢財?兄若果真變做赤腳操勞之漁人獵人,魯仲連價值何在也!”一聲喟嘆,呂不韋輕輕叩著大案,“千金之數,大體建得一座莊院,打造得一條好船,養得兩匹良馬,維持得十年衣食無憂。但能如此,仲連兄方可讀書修身,亦可聞警而出。否則便是閉塞山林,只做得衣食囚徒也。”
一時舉座默然。小越女是聽憑夫君決斷。范雎倒是覺得呂不韋說得實在,然想到魯仲連輒遇爵祿金錢從不聽人,一言不合便揚長而去,便也只好聽其自然。不想魯仲連思忖一陣卻慨然拍案:“不韋千金,我便受了!”
“好!”範睢哈哈大笑,“一日有三奇,我等浮一大白!”
“ 範兄說說,何謂三奇?”小越女笑得燦爛,手中也已經舉起了那隻泉水玉碗。
範睢一副肅然地指點道:“食氣者竟食肉,一奇。魯仲連糞土爵祿,今日卻受千金,二奇。商人揮金不圖利,卻圖義,三奇也!如此三則,可算得戰國奇聞?”
“還當再加一奇。”魯仲連一副揶揄笑容,“范雎兄睚眥必報,今日卻渾不計較。”
“彩!”呂不韋與小越女一聲喝彩,范雎也是哈哈大笑,便各各痛飲了一爵。呂不韋最是快意,竟一連飲了三大爵。範睢嚷嚷著不行,也跟著飲了三大爵。魯仲連哈哈大笑,二話不說便跟著大飲三爵。一時席間談笑風生海闊天空,竟是不知不覺地暮色降臨了。呂不韋吩咐掌燈,茅屋大廳便是一片大亮。
范雎本是豪飲海量,為秦相十餘年卻是處處謹慎幾乎戒酒,今日萬事俱去身心空明,加之遇上了天下一等一酒量的魯仲連,倒是真做了酒逢知己千盅少,便一個一個由頭的連連舉爵,直飲得不亦樂乎!偏是呂不韋特異,雖很少提起舉爵由頭,卻是一爵不落,爵爵奉陪,飲得多時,六隻五斤裝的空酒桶已經赫然在廳,呂不韋依舊是爵爵奉陪,依舊是滿面春風,與魯仲連范雎的酒後狂放判若兩人。
“噫!奇也!”范雎舉著酒爵搖了過來,“不韋呵,你爵爵同飲,當真未醉?”
“範兄之見,不韋醉了?”
“好!老夫便來試得一試。仲連,你也過來。”范雎舉著大爵搖到北面牆下一指,“不韋,這柱白石,刻得甚字?”
“堅白石。”
“對公孫龍子的‘離堅白’不以為然麼?”
“玄辨之學,不韋不通。堅白石者,自勉也。”
“取何意自勉?”
“堅不可奪,白不可磨,石不可破。”柔和實在,卻是擲地有聲。
“堅不可奪,白不可磨,石不可破。”范雎搖晃著大爵唸叨了一遍,便是一臉肅然,“三者若得合一,千古神話也!不韋呵,不覺太難麼?”
呂不韋依舊是柔和實在:“世事不難,我輩何用?”
“好!堅白石壯我心志,浮一大白!”魯仲連一句讚歎,便徑自飲幹了一爵。範睢欲言又止,內心卻是被眼前這個看來不顯山露水的英年商人在瞬間迸發的豪氣深深觸動了,不禁便是一聲感喟:“嗚呼!其勢蕩蕩,何堪一商?不韋當大出天下也!”呂不韋哈哈大笑,搖搖晃晃地嘟噥著多了多了,便軟軟地撲倒在了厚厚的地氈上。
盤桓得幾日,魯仲連便要去了。呂不韋要他消夏完畢再走,魯仲連卻說還要南下郢都與春申君辭別,趕到吳越也就立秋了。遇到此等天馬行空之士,呂不韋便也不再阻攔,一應物事備好,便送魯仲連小越女上了穎水官道。范雎本欲與魯仲連夫婦南下,卻接到了一管莫名其妙的飛鴿傳書,只要他務必等候旬日,卻沒有具名。范雎思忖一陣,只好放棄了南下遨遊,與呂不韋一起做了餞行東道。
這一日清晨,穎水兩岸綠野無垠,城南十里楊柳清風,一通餞行酒在郊亭飲得感慨唏噓不勝依依。范雎最是心緒翻滾,與魯仲連不停舉爵痛飲,眼見紅日高升人當上路,便是一聲長嘆:“仲連一去,天下縱橫家不復見矣!”說罷竟是放聲痛哭。魯仲連卻是哈哈大笑:“時也勢也,後浪勃勃連天,前浪消弭沙灘,此乃天地大道,範兄何須傷感也!”呂不韋慨然道:“範兄傷感也是該當。縱橫原是連體而生,山東無合縱抗秦,關西便無遠交近攻。仲連兄一去,合縱大潮消退,範兄縱是復出,也是落寞無對,不亦悲乎!”范雎哽咽著只是連連點頭:“仲連將去,我心空空也!”魯仲連不禁便是一聲嘆息:“範叔呵,六國已成朽木之勢,秦國也是垂垂衰落,無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