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水患,實是天下獨一無二也!”李冰粗重地一聲喘息,站起身從懷中抽出一隻皮袋開啟,拿出一方白色物事嘩啦抖開,題頭大字赫然便是“蜀地山水”!殿口給事中極是機敏,揮手低聲吩咐一句,兩個少年內侍立即快步抬來一幅圖架在大殿正中支好,將李冰手中的山水圖對著秦昭王便掛了起來。兩廂大臣紛紛離座,一齊圍到了圖板前方兩側。
“山為水源,要得知水,須先知山。”李冰走到圖板前用量水鐵尺指點著,“蜀地水患,根源在山。蜀地大勢:四面群山環繞,中央盆地凹陷,地勢北高南低。蜀西崑崙萬仞,為華夏江河之源。蜀北有岷山巴山,江水支流盡出其中,而以岷水為最大。蜀南有江水穿行,山巒夾峙東去,自不易為患。蜀地水患,盡在穿行蜀中之岷水也!”李冰喘息一聲,啪的一點圖板,“諸位但看:岷水自北出山,兩岸山高谷深,水流湍急,自無氾濫之災;岷水南下入蜀中一馬平川,水勢浩浩鋪開,驟遇玉壘山阻擋不能東流,便汪洋回灌奪路南下;其夾帶泥沙年年淤積,河床便年年抬高而成懸壺之勢;雖有千里沃野,然年年淹灌,庶民便呼為‘灌地’,或呼為‘岷灌’,紛紛舉族遷徙,空有蒼茫綠海,卻無庶民生計可言!而玉壘山以東之平川,因不得岷水,卻又是大旱頻仍土地龜裂,更是貧瘠之地。岷水過蜀中平原而不能得水利,此蜀地所以貧困也。玉壘山阻隔水道,一山而致蜀中水旱兩災,此等水患,天下獨一無二,非萬眾之力十年之期不足以治也,不亦難乎?”
這番話侃侃說罷,圖板兩廂的大臣們鴉雀無聲了。
自惠文王取巴蜀,秦人便一直以蜀地為無垠陸海,以巴地為江水重鎮,前者得富,後者得強,何樂而不為?然得蜀六十年,蜀地卻非但沒有成為秦國後援府庫,反倒成了倒貼的一個大包袱。於是,朝野上下便自然而然地將憤懣歸結到了守蜀的王族大臣身上,對動輒作亂的蜀地怨聲載道,指斥是他們吞噬了蜀地財富!否則,如此陸海豈能民不聊生?基於“亂蜀不生財”的朝野口碑,曾有大臣提出“棄蜀留巴”的甩包袱方略。當年若非上將軍白起以“棄蜀必強楚”為由堅執反對,很可能蜀地已非秦地了。此次,嬴柱對策一出而舉朝贊同,實際上便是大臣們長期怨蜀的積累而已。今日聽得李冰剖陳水患,大臣們方知蜀地窮亂竟是由來已久,這窮亂根源恰恰便是水患。蜀水之患在於山,山乃天成,人豈能治?
“蜀地若此,便是無救也。”大田令轉身一躬,“老臣之見:蜀水無治,莫若早棄!”
“諸位之見如何?”秦昭王目光緩緩巡睃,大臣們卻沒有一個人說話,顯然便是預設了棄蜀主張。秦昭王目光便在太子嬴柱的臉上頓住了,見嬴柱一臉茫然,又在蔡澤臉上頓住了。蔡澤卻是明朗,一拱手道:“臣以為,既是水患為本,便當先聽李冰之說,而後決之。”
秦昭王點點頭:“先生但說無妨。”
“蜀地水患,看似天災,實乃人禍也!”一雙草鞋在厚厚的紅氈上大跨前兩步,李冰對著王座一拱手便是慨然高聲語驚四座,“蜀人最是多災多難,與洪水猛獸相搏,於高山密林謀生,世代為水患所累,家家有洪荒之恨,苦思治水若大旱之望雲霓也!然則,昔年蜀王昏聵,視水患為天降不治之災,從無治水之願。蜀地歸秦,庶民厚望治水,秦蜀官府卻屢屢以中原戰事為大而推脫,唯知徵賦斂財,不思於民除害,以致岷水河床日高,水患年年加劇。如此世代水患,孰非人禍也!遠古之時,洪水蕩蕩懷山襄陵,天下庶民盡成洞穴之獸。然有大禹出,率民治水,導百川入海,終成華夏之水利偉業。由此觀之,水患雖烈,終可治之。天下水患不足畏,唯畏官不任事。官不任事者,人禍之首也。世間百害皆可除,唯人禍難消也!”
一席話擲地有聲鏗鏘迴盪間,大臣們卻是勃然變色。自商鞅變法以來,秦以富民強國傲視天下,何曾被人公然指斥過官不任事人禍成災?今日一個布衣草鞋的小小水工,竟如此在秦國朝堂斥責秦政,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臣請殺李冰,以正天下視聽!”駟車庶長憤憤然喊了一句。
“臣等請殺李冰,為秦政立威!”舉殿一片呼應。
只有太子嬴柱與丞相蔡澤沒有說話。嬴柱實在沒有想到李冰會將水患歸結到如此一個匪夷所思的話題上來,這還是水工麼?如此狂悖之論,父王豈能容得?剎那之間,嬴柱後悔了,自己輕率地舉薦了這個不識大體的水工,完全有可能連自己也給捲了進去,當此之時不能輕舉妄動,只有等父王開口了再說。蔡澤卻是另一番心思,自己新入秦國為相,欲行計然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