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之策在關中治理涇渭,卻總是不能雷厲風行;李冰所言“官不任事者,人禍之首也”分明便是自己想說而又不敢說的話;目下之策,便是不能殺了李冰,留下此人,便是自己在關中治水的得力臂膀。
“臣啟我王,”蔡澤在眾目睽睽之下開口了,“李冰雖詆譭秦政,然終是有用之才,當罰為官役,許其在秦中河道戴罪立功。”
“丞相差矣!”大田令直指蔡澤,“詆譭秦政,安可饒恕?”
看著若無其事淡漠微笑的草鞋布衣水工,大臣們更是義憤填膺,竟齊齊地吼了一聲:“詆譭秦政,罪不可赦!”,便將目光一齊轉向了王座。
白眉猛然一聳,似睡非睡的秦昭王倏然睜開了一雙老眼,卻是一聲冷笑:“詆譭秦政?誰個說說何為秦政?李冰怎個詆譭了?”便是這冷冷一笑輕輕一問,大殿中驟然便是死一般寂靜,大臣們張口結舌竟沒有一個人開口。秦昭王臉色一沉,篤地一點竹杖便站了起來,“爾等私心,老夫豈能不知?都怕我這老王臉上掛不住,都來逢迎。卻沒有一個人為國事著想,說一句耿耿直言。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商君所開秦政之風也。曾幾何時,一至於斯?痛哉惜哉!商君之風安在哉!”眼睜睜看著鬚髮雪白的老秦王揮袖拭淚,大臣們滿面通紅默然低頭,一時大為尷尬。蔡澤與嬴柱更是如坐針氈直是無地自容。
良久,秦昭王轉過身來肅然向李冰深深一躬:“先生不世良臣也,嬴稷謹受教。”
李冰不禁撲地拜倒:“蜀人水深火熱,秦王但念之救之,李冰願戴罪效力死不旋踵!”嬴柱連忙衝過來扶起了李冰。秦昭王笑道:“秦政之要,便在富民強國,豈有他哉!蜀人亦為秦人,老夫敢不念之?先生耿耿風骨,老夫敢不用之?”篤地一點竹杖一字一頓道,“本王詔令:蜀地改行郡縣制。李冰為蜀郡守,爵同左更 ,賜鎮秦王劍,軍民統轄以治蜀。”
“我王明斷!”李冰尚未開口,舉殿便是一聲贊同。
“先生還有何求,儘管說來。”秦昭王卻只目光炯炯地看著李冰。
“十年之期,李冰定還大秦一座金城天府!”
秦昭王哈哈大笑,蒼老的身軀瑟瑟抖動著,一句話沒有說便點著竹杖徑自去了。
四、昭襄王暮定計然策
蔡澤忙碌著李冰赴任,內心卻是翻騰得江河湖海一般。
入秦為相眼看便是一年,自己的計然策還沒有任何施展,便被這個不期然冒出來的李冰奪去了富秦首功。雖說蔡澤絕非狹隘忌才之輩,對李冰也是激賞有加,然則總覺得不是滋味兒。自己挾計然長策入秦,說動應侯范雎讓賢薦賢,雖說也有唐舉襄助之功,畢竟自己是真才實學勝算在胸。做了丞相,蔡澤卻突然覺察到了秦國朝局的錯綜複雜與種種微妙,根基未穩便大張旗鼓做事,完全有可能一事無成便先淹沒了自己!警覺之下,蔡澤放棄了立即著手治理關中河渠的方略,而將扎穩根基放在了第一步,決意不急於做事,內心便給自己立下了個“切忌急功近利”的規矩。大半年來,朝局奧妙已經看得清楚了,有太子之名而無太子之實的安國君嬴柱,顯然將自己看成了未來股肱。幾方有實力的王族大臣,也都或明或暗地向自己示好。軍中大將們也與自己熟絡了許多,開府丞相的為人口碑眼看著便立起來了,一河冰水也眼看著竟是漸漸開了。只要自己摸準老秦王對身後大事的確定安排,蔡澤便可以放開手腳做事了。如此一來,蔡澤很是為自己這種范蠡式的智慧欣然陶醉不已——盈縮自如,明睿保身而後立功,大有陶朱公之風也!
然則,這種欣然陶醉卻被老秦王冷冰冰撕碎了。
當李冰的人禍說震驚朝堂而舉殿喊殺時,唯有蔡澤提出了不殺而役使的主張,斷語便是“雖詆譭秦政,然終是有用之才”。在那剎那鉅變之時,蔡澤閃出的念頭便是:既要給老秦王留足臉面,又要保住李冰為我所用,還要顯示開府丞相的胸襟似海。就官場急智而言,能在間不容髮之際三面皆顧,實在已經是難能可貴了。然則,老秦王冷冰冰一句“何為秦政”,蔡澤便立時大感不妙。後面那些痛心責難雖是面對請殺李冰的大臣們說的,卻更是令蔡澤脊樑骨發涼。其中根由,便是老秦王對他這個開府丞相的主張連一個字也沒提;沒提不是遺忘,而是生生顯出了冷落,顯出了他比請殺的臣子們更有私心!更要緊處,事先老秦王已經與他商定了朝會事宜:李冰應對之後,由他與太子嬴柱一起酌情提出對李冰的任用,老秦王首肯而已;可情勢一變之後,老秦王竟全然拋開了他與太子,斷然親自下詔,將李冰這個布衣水工一舉擢升為郡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