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秦始皇與鼓動復辟反秦為使命。但是,在投入劉邦集團後,張良卻只以運籌謀劃為任,從來沒有涉足實際政務,也從來沒有對秦政做出過公然指控。劉邦稱帝后,張良便事實上隱退了。身為六國貴族,張良的政治表現前後有巨大變化且最終退隱,頗值得探究。歷來史家與民間演義,皆以“淡泊名利,功成身退”說之。實則不然,張良的變化,實際與劉邦集團的政治氛圍密切相關。張良既不能使劉邦復辟諸侯制,又不願追隨劉邦實際推崇秦政,只有忍痛拋開歷來的政治企圖,而走入修身養性的“神仙”道路。此當較為接近歷史之真相也。
劉邦之後的呂后、惠帝、文帝、景帝君臣,情形皆大體相同:極少涉及評判秦政,但有涉及,也只是淡淡幾句寬泛指斥。也就是說,在漢武帝之前,對秦政秦制的理念否定尚停留在感性階段——出於必須的反秦正義原則,僅僅對秦文明有原初的必須性的感性評判而已。於是,“天下苦秦久矣”便成為籠統的代表性說法。
這種感性指斥,在漢武帝時期開始發生變化。
西漢對秦文明的評判,由感性向知性轉化,開始了大規模的理念探究。
這一變化的背景是:西漢政權已經穩定昌盛,開始了結文治武功方面的種種難題。武功方面,是大力連續反擊匈奴。文治方面,則以闡釋繼承與否定秦文明的歷史矛盾為基點,確立國家意識形態的主流價值法則。在這一大背景下,文治目標的實現體現為兩個方面:既湧現了中國歷史上第一部系統梳理華夏足跡的經典史書——《史記》,又湧現了大量的審視秦文明的言論與文章。
從總體上說,西漢時代對秦文明的評判,以及對秦亡原因的探究,呈現出相對客觀的態勢。所謂相對客觀,是西漢評判大體擺脫了秦末復辟者充滿怨毒與仇恨的心緒,開始從論說事實的意義上評判秦文明。一個基本的事實是:西漢學人無論是肯定還是否定秦政,都極少引用秦末復辟者咒罵秦政的惡辭,都是在陳述自己認定的事實。儘管其中不乏大而無當的囫圇指責,但就其基本面說,相對客觀了許多。但無論客觀程度如何,西漢對秦文明的理念否定是清楚的,且由感性到知性,越來越趨於理論化。
具體說,為西漢官方認定的《史記》相關篇章中,尚很少對秦文明作總體指斥。在《貨殖列傳》、《河渠書》、《平準書》等綜合性敘述篇章中,都是鋪敘歷代經濟功績與地域風習,基本不涉及對歷代文明演進的階段性總體評判。即或在專門敘述意識形態變化的《禮書》、《樂書》、《律書》中,也很少指斥春秋戰國秦帝國時代。在《禮書》中只有一段隱約肯定又隱約指責的說法:“周衰,禮廢樂壞……至秦有天下,悉內六國禮儀,採擇其善,雖不合聖制,其尊君抑臣,朝廷濟濟,依古以來。至於高祖……大抵皆襲秦故……少所變改。”在《太史公自序》及人物之後的“太史公日”中,偶有“秦失其道”“秦既暴虐”等言辭,但遠未達到秦末復辟勢力那般一體咒罵,亦遠未達到後世史家那般總體認定“暴政亡秦”。
漢武帝本人的態度,也是頗具意味的。
《史記·禮書》記載了一則基本事實:漢武帝大召儒術之士,欲圖重新制定禮儀,有人便主張恢復古代禮制。漢武帝便下詔說:“蓋受命而王,各有所興,殊路而同歸,謂因民而作,追俗為制也。議者成稱太古,百姓何望?漢亦一家之事,典法不傳,謂子孫何!化隆者閎博,治淺者褊狹,可不勉與!”顯然,漢武帝對復古是敏感的,也是嚴厲的,即或僅僅是禮制復古,也依然給予很重的批駁,將話說得分外紮實:漢也是歷代之一家而已,沒有自已的法度禮儀,何以面對子孫!敏感什麼?警覺何在?其實際底線是很清楚的,便是不能因為否定秦政而走向復古。這次詔書之後,漢武帝沒有接受儒術之士的理念,而是大行更新:改曆法、易服色、封泰山、定宗廟百官禮儀,完成了既不同於復古又不同於秦制的“漢家禮儀”,“以為典常,垂之於後。”漢武帝的頗具意味處,在於其始終自覺地把握著一則施政理念:秦可否定,然既不能因對秦的否定而走向復辟,也不能如同漢高祖那樣全盤繼承秦制。如此理念之下,對秦文明的否定,自然很難如後世那般走向極端化。
這一基本事實,透漏出一則值得注意的歷史資訊:即或已經到了漢武帝時期,西漢對秦文明的總體性評判已經明確持否定原則,然其基本方面依然是謹慎的,依然避免以系統形式作最終的簡單否定。《史記》中“非秦”言論的感性閃爍,以及這一時代諸多思想家對秦政秦制的評判,都在否定中包含著肯定,幾類漢初的賈誼。凡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