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足證這一時期對文明演進史探究的相對慎重與相對客觀。
西漢的官方歷史意識,在漢武帝之後開始了某種變化。
變化的標誌,是在官方聲音中開始出現總體否定秦文明的說法。所謂總體否定,是否定中不再包含肯定,而是全部一概否定,對秦文明的分析態度開始消失。最基本的事實,是漢昭帝時期的鹽鐵會議大論爭。作為會議記錄的《鹽鐵論》,如實記載了“賢良文學”與中央主政大臣桑弘羊的爭論。其集中涉及評判秦文明的篇章,有《誅秦》、《周秦》、《伐功》、《申韓》、《備胡》等。賢良文學者,西漢之職業理論家也,儒生之群體也。他們對秦文明的評判,是總體否定而不包含任何肯定的。其典型言論有:“商鞅反聖人之道,變亂秦俗,其後,政耗亂而不能理,流失而不可復。”“秦任戰勝之力以並天下,小海內以貪胡、越之地。”“秦力盡而滅其族,安得朝人也!”等等。連反擊匈奴這樣的正義之舉,也被說成“貪地”,其荒謬可見矣!中央主政大臣桑弘羊的評判,則截然相反,這裡不再列舉。雖然,從形式上說,這種整體指斥秦文明的論說,只是中央會議的一家之言,並不絕對代表中央朝廷的聲音。但是,能以全盤否定秦文明的歷史價值觀為基準,以群體之勢向朝廷正在奉行的實際政策發難,其中蘊涵的轉機是意味深長的。
西漢時代的歷史意識,更多表現在官員學者的個人論著中。
在官方探究的同時,西漢時期具有官員身份的學人,對秦政得失與秦亡原因也開始了大規模探究。這種探究有著一個鮮明的趨勢:總體否定秦文明而區域性或有肯定,力圖從秦文明本身的缺失中尋覓秦帝國滅亡的原因。就其論說的影響力而言,西漢的不同時期分別有四個代表人物:一個是淮南王劉安學派,一個是賈誼,一個是賈山,一個是董仲舒。淮南王劉安的學派凝聚了一部作品,名為《淮南子》,其對秦文明、秦帝國、秦始皇一體指斥,從經濟、軍事、政治、民生等基本方面全面論說,其最終的評判屬於全盤否定式。《淮南子·汜論訓》的經濟否定論可謂代表,其雲:“秦之時,高為臺榭,大為苑囿,遠為馳道,鑄金人,發遺戍,入芻稿,頭會箕賦,輸於少府。丁壯丈夫,西至臨洮、狄道,東至會稽、浮石,南至豫章、桂林,北至飛狐、陽原,道路死人以溝量!”
賈誼的《過秦論》,是被歷代推重的一篇綜合評判性史論。賈誼的基本立場是否定秦文明的,然其中也對秦孝公商鞅變法作了高度肯定,對秦始皇的基本功績也作了高度肯定。賈誼對秦亡原因的總論斷是:“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賈誼對秦文明的總體論斷則為:“秦王……廢王道,立私權,禁文書而酷刑法,先詐力而後仁義,以暴虐為天下始……故秦之盛也,繁法嚴刑而天下震……秦本末並失,故不長久。”
賈山給漢文帝的上疏,也是明確指控秦政,號為“至言”。其代表性言論是:“秦……賦斂重數,百姓任罷,赭衣半道,群盜滿山,使天下人戴目而視,側耳而聽!”其文咒罵秦始皇尤烈,“秦王貪狠暴虐,殘賊天下,窮困萬民,以適其欲也……秦皇帝身在之時,天下已壞矣,而弗自知也!”因賈山之說大而無當,幾近於秦末復辟勢力之怨毒咒罵,故其影響力在後世較弱,不如賈誼與其後董仲舒的論說。
董仲舒的指控秦政,屬於全盤否定式的代表,其經濟指控、法治指控、教化指控最為後世“暴秦”論者看重。董仲舒一生文章極多,僅上書便有一百二十三篇其論秦之說主要有兩則,一則見於本傳記載的上書,一則見於《漢書·食貨志》轉引的“董仲舒說上曰”(上書或問對記載)。兩論皆具後世“暴秦”說的典型性,被後世史家反覆引證為吏料依據,故此摘錄於下:
《漢書·食貨志》轉引其經濟指控雲:古者稅民不過什一,其求易供;使民不過三日,其力易足。……至秦則不然,用商鞅之法,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賣買,富者田連阡陌,貧者亡立錐之地。又專川澤之利,管山林之饒,荒淫越制,逾侈以相高;邑有人君之尊,裡有公侯之富,小民安得不困?又加月為更卒,已,復為正一歲,屯戍一歲,力役三十倍於古;田租口賦,鹽鐵之利,二十倍於古。或耕豪民之田,見稅什五。故貧民常衣牛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重以貪暴之吏,刑戮妄加,民愁亡聊,亡逃山林,轉為盜賊;赭衣半道,斷獄歲以千萬數。漢興,循而未改……
《漢書·董仲舒傳》載其法治指控秦雲:師申商之法,行韓非之說,憎帝王之道,以貪狼為俗。非有文德以教訓天下也。誅名而不察實,為善者不必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