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會了皇城與所有官署,題頭都是“先帝長公主理並三川郡守李由葬禮如儀”,以皇族嫡系公主之名處置這場葬禮,李斯相信二世胡亥也無可阻攔。果然,一切都在皇城與各方官署的泥牛入海般的沉默中徑自進行著。出喪之日,盛大的列侯儀仗引導著全數出動的李氏部族,數千人的大隊連綿不斷地開出了咸陽北門,開上了北阪,開向了北阪松林的預定墓地。使李斯稍覺欣慰的是,咸陽國人一路自發地設定了許許多多的路邊祭奠,“國之干城”“抗盜烈士”的祭幅不絕於目,哀哀哭聲不絕於耳……
從北阪歸來,疲憊不堪的李斯徹夜昏睡,次日正午醒來,覺得輕鬆了許多。
李斯沒有料到,便在他用過午膳,預備去見馮去疾馮劫的時刻,府丞驚恐萬狀地跌撞進來,報說了兩馮在閻樂軍馬緝拿時憤然自刎的訊息。李斯大是驚愕,良久愣怔著說不出一句話來。中子李拓也得知了訊息,匆匆前來勸父親立即出關,奔章邯將軍或王離將軍處避禍。李斯卻緩緩地搖了搖頭,依舊沒說一句話。便在父子默然相對之時,閻樂的材士營馬隊包圍了丞相府。耳聞沉雷般的馬蹄聲,李斯沒有驚慌,只對李拓低聲重重一句:“不許都攪進來!”便撐著李拓含淚捧過的竹杖,一步一步走出了門廳,來到了廊下……
雖是夏日,雲陽國獄的石窟卻陰冷潮溼得令人不堪。
李斯做過廷尉,雲陽國獄的老獄令曾是其信賴的部屬。對丞相李斯的突然入獄,雲陽國獄的老獄令與獄吏獄卒們無不驚愕莫名。在大秦法界各署吏員中,李斯的行法正道是極負盛名的,即便後來的廷尉姚賈,也不如李斯這個老廷尉深得帝國法界這般認可。李斯入獄,國獄官吏們無不認定是冤案,是以各方對李斯的照拂都很周到,李斯的訊息也並不閉塞。老獄令搬來了一案酒食為李斯驅寒。飲酒間,老獄令對李斯說,郎中令署的案由是“斯與子由謀反,案驗問罪”,丞相府的宗族賓客已經被盡數緝拿,據說與馮去疾馮劫族人一起關押在南山材士營,只丞相一人被關在雲陽國獄。
“嗟乎!悲夫!不道之君,何可為計哉!”
那日,李斯第一次在萬般絕望下平靜了,清醒了,無所事事地痛飲中感慨著唏噓著,時而拍打著酒案,時而拍打著老獄令的肩頭,說出了許許多多積壓在心頭的話語。老獄令也是老淚縱橫,聽得懂聽不懂都只顧點頭,只顧一碗又一碗地向李斯斟酒。
“老獄令啊,且想想古事。”李斯萬般感喟唏噓,“夏桀殺關龍逢,殷紂殺王子比干,吳王夫差殺伍子胥,不亦痛哉!此三臣者,豈不忠哉!然而不免於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人,不亦悲乎!今日,我智不及三子,而二世之無道則過於桀紂夫差,我以忠死,宜矣!然則我死之後,二世之治豈不亂哉!老令不知,胡亥夷其兄弟而自立,殺忠臣而貴賤人趙高,作阿房宮,又賦斂天下,誠無道也!我非不諫,二世不聽我哉!凡古聖王,飲食有節,車器有數,宮室有度。出令造事,加費而無益於民利者,禁止不做,故能長治久安也!今二世如何?行逆於昆弟不顧其咎,侵殺於忠臣不思其殃,大作宮室厚賦天下而不愛其費!三者並行,天下安能聽哉!目下,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而二世之心,尚在懵懂也!二世以趙高為輔佐,我必要見寇盜進入咸陽,見麋鹿獸跡遊於廟堂了!……”
終李斯末期全部言行,唯獨在雲陽國獄的這番感慨尚算清醒。清醒之根本點,在於李斯終於清楚了亂國亂天下的根基在胡亥這個皇帝,而不在趙高這個奸佞。然則,李斯對胡亥的斥責,卻僅僅限於對傳統昏君的殺忠臣、殺兄弟、侵民利的傳統暴行的指斥。李斯在最後的時刻,依然沒有痛切體察胡亥這個下作昏君敗壞秦法的特異逆行。身為大法家的李斯,身為創立帝國法治的首席功臣,李斯在最後的悔悟中,依然囿於一己之忠奸甄別,而沒有悔悟到自己對胡亥即位該當的罪責,更沒有悔悟二世最大的破壞性在於以瘋狂發作的獸行顛覆了帝國的法治文明……如此悔悟,誠可嘆也。
李斯備受照拂的日子,很快便告結了。
對李斯的案驗,趙高不假手任何人,事無鉅細皆親自過問。首先,趙高先行撤換了雲陽國獄的全部官吏,一律由材士營將士替代。其次,趙高親自遴選了幾名對李斯有種種恩怨的能吏,又由這幾名能吏遴選出十餘名法堂尉卒,專一作李斯案驗勘審,只聽從於趙高一人號令。再次,趙高對勘審人馬定下了必須達成的方略——以各式執法官署名義連續勘審,反覆榜掠,不怕反供,直至李斯甘心自認謀逆大罪!諸事謀定,這班勘審人馬便開始了對李斯的無休止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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