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弱卻輕鬆自如地走過了小徑,走到了正中大屋的廊下,又點開了一道鐵門,進入了同樣漆黑的正廳。姚賈自覺又繞過了一道鐵石屏風,又過了一道軋軋開啟的石門,又下了長長一段階梯,前面的頓弱才停住了腳步。不知頓弱如何動作,驀然間燈火亮了,亮光鑲嵌在牆壁裡,空蕩蕩的廳堂一片奇特的昏黃,微微清風穿堂而過,清涼空曠得一片蕭疏。
“姚兄所求老夫者,此處也。自己看了。”頓弱終於說話了。
“這是黑冰臺出令堂麼?空空如也!”姚賈驚愕得臉色都白了。
頓弱默默穿過廳堂,來到正面牆下又點開了一處機關,進入了一間寬大的密室。室中一無長物,正面中間石案上一隻碩大的香爐,兩支粗大的香炷尚未燃盡,青煙嫋嫋纏繞著供奉在正中的巨大靈牌。一看便知,頓弱是天天來此祭拜始皇帝的。姚賈心下酸熱,在靈牌前一拜撲倒,一句話沒說便放聲慟哭了。頓弱默默地跪坐案側,手中竹杖向香案一側一點,香案正中便滑出了一道長函。姚賈驟然止住了哭聲,目光緊緊盯住了赫然鋪展面前的那方羊皮文書——
大秦始皇帝特詔:黑冰臺勁旅,本為七國邦交爭雄之發端也,留存於天下一統之後,將有亂政亂國之患。著典客頓弱,立即遣散黑冰臺劍士,或入軍,或入官,或重金還鄉;遣散之後,典客府將去向冊籍立交皇室府庫密存,任何人不得擅自開啟。朕後若黑冰臺依附權臣作亂,典客頓弱當處滅族之罪!始皇帝三十七年六月。
“頓兄,這,這是陛下生前月餘之詔書?”
“正是。陛下生前一個月零六天。”
“陛下啊陛下,你有正道之慮,何無固本之謀哉!……”
“姚賈!不得斥責陛下!”頓弱黑著臉呵斥一句。
“陛下,姚賈萬分景仰於陛下……”姚賈對著靈牌詔書深深一躬,肅然長跪如面對皇帝直言國策,“然姚賈還是要說,陛下執法家正道過甚,輕法家察奸之術亦過甚也!法家法家,法術勢三位一體也!法治天下,術察奸宄,勢立君權,三者缺一不可啊!陛下篤信商君法治大道,固然無差。然則,陛下輕韓非察奸之術,卻是不該。若非如此,陛下何能在生前一月之時,連遣散黑冰臺都部署了,卻沒有立定太子,卻沒有立定顧命大臣!陛下,你明徹一世卻暗於一時,你在身後留下了何其險惡之一片天地也!……黑冰臺固有亂政之患,然安能不是震懾奸宄之利器!陛下恕老臣直言:陛下若將黑冰臺留給頓弱姚賈,老臣等若不能為大秦肅清廟堂,甘願舉族領死!然則,陛下卻將神兵利器束之高閣,將奸宄不法之徒置於中樞,使邪惡勢力無剋星之制約,大局終至崩潰矣!……陛下啊陛下,你萬千英明,唯有一錯,這便是你既沒有察覺身邊奸宄,更沒有留下身後防奸之利器啊!……”
“姚賈,陛下不是神,陛下是人。”頓弱篤篤點著竹杖。
“是,陛下是人,陛下不是神……”姚賈頹然坐倒了。
“賈兄啊,莫再費心了。大秦要歿了,任誰沒有回天之力了。”
“不!大秦不會歿了!不會!不會!!”姚賈聲嘶力竭地捶著地面。
“賈兄,你我同為邦交大臣幾二十年,生滅興亡,見得還少麼?”頓弱扶著竹杖站了起來,顫巍巍地在香案前走動著,蒼老的聲音彌散出一種哲人的平靜冷漠,“六國何以能亡?你我知道得比誰都清楚。都是奸人當道,毀滅棟樑。舉凡人間功業,件件都是人才做成也。一個國家,一旦殺戮人才滅絕功臣而走上邪惡之路,還能有救麼?從頭數數:魏國逼走了吳起、商鞅、張儀、范雎、尉繚,以及諸如賈兄這般不可勝數之布衣大才,這個國家也便像太陽下的冰塊一般融化了;韓國正才邪用,將鄭國一個絕世水工做了間人,將韓非一個大法家做了廢物,最後連個統兵大將都沒有了;趙國遷逼走廉頗,殺死李牧,郭開當道而一戰滅亡;燕國逼走樂毅,殺死太子丹,雖走遼東亦不免滅亡;楚國殺屈原,殺春申君,困項氏名將,一朝轟然崩潰;齊國廢孟嘗君,廢田單,後勝當道,一仗沒打舉國降了……只有秦國,聚集了淙淙奔流尋找出路的天下人才,方才滅了六國,一統了華夏……如今,大秦也開始殺戮人才了,也開始滅絕功臣了,這條邪路若能長久,天道安在哉!”
“頓弱!不許你詛咒秦國!!”姚賈瘋狂了,鬚髮戟張如雄獅怒吼。
“六國歿了,秦國歿了,七大戰國都歿了……”頓弱兀自喃喃著。
“不——”一聲怒吼未了一股鮮血激噴而出,姚賈重重地砸在了石板地上。
“姚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