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弱驚呼一聲撲過來要攬起姚賈,卻不防自己蒼老的病體也跌在了姚賈身上。頓弱久歷險境,喘息掙扎著伸出竹杖,用盡力氣擊向香案一側的機關……片刻之間,四名精壯僕人匆匆趕來,抬走了昏厥的兩位老人。
丞相府接到廷尉府急報時,李斯驚愕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李斯無論如何想不到,精明強韌的姚賈竟能自殺在府邸正堂。當李斯腳步踉蹌地走進廷尉府正廳時,眼前的景象如當頭雷擊,李斯頓時不省人事了……良久被救醒,李斯猶自如同夢魘,愣怔端詳著熟悉的廷尉正堂,心如沉浸在三九寒冰之中。
姚賈的自殺,可謂亙古未聞之慘烈。正案上一方羊皮紙血書八個大字:合議奸謀,罪當斷舌!羊皮紙血書上,是一副生生用利刃割下來已經淤血凝固的紫醬色舌頭。正廳左手大柱上也是血淋淋八個大字:無能贖罪,合當自戕!大柱旁的正樑上,白帛吊著姚賈血糊糊的屍體。最為駭人者,是正廳右手大柱上釘著一張血淋淋的人臉,旁邊血書八個大字:無顏先帝,罪當刮面!那幅懸空蕩悠的屍體面孔,是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森森白骨……
廷尉正斷斷續續地稟報說,廷尉大人於昨夜五更回府,一直坐在書房,任誰也不能進去;整整一日半夜,廷尉大人沒吃沒喝沒說話。大約四更時分,廷尉大人進了平日勘審人犯的正廳,說要處置罪案,教一班值夜吏員悉數退出。吏員一出,廷尉大人便從裡面關死了正廳大門。廷尉正察覺有些異常,下令一名得力幹員在外廳守候,自己便去處置幾件緊急公文。大約雞鳴時分,於員隱隱聽見正廳內有異常動靜,打門不開,立即飛報了府正。及至廷尉正率護衛甲士趕來,強行開啟正廳厚重的大門,一切都晚了……
“廷尉家人,如何了?”李斯終於從驚愕悲愴中清醒過來。
“在下不知,府中已經空無一人。”
“廷尉昨夜,從,從何處回來?”李斯避開話頭另外一問。
“稟報丞相:廷尉昨夜造訪,典客府……”
夢魘般的李斯踉蹌地登車,恍惚地進了典客府。偌大的府邸庭院,已經空蕩蕩沒有一個人了。李斯夢遊般走進正廳,走進書房,終於在書房正案上看見了一卷鋪開的羊皮紙,幾行大字晃悠在眼前——
國無正道,頓弱去矣!國之奸宄,李斯禍首也,趙高主兇也,胡亥附逆也,他日若有利器,必取三賊首級以謝天下!
“豈有此理!”李斯一個激靈,夢魘驚醒般大叫一聲。
生平第一次,李斯被抬回了丞相府。大病未愈的李斯,又一次病倒了。
姚賈對自己進行了無情的勘審,以最為酷烈的刑罰處置了自己。姚賈斷舌、刮面、自縊,三樁酷刑樁樁如利刃刺進李斯心田,活生生便是對李斯的勘審刑罰。姚賈追隨李斯,尚且自判如此酷刑,李斯該當如何還用說麼?身為九卿之首的廷尉,姚賈自然知道大臣意外暴死該如何處置,不可能想不到李斯親臨廷尉府查勘;姚賈留下的血書,不是明明白白地要告知李斯所犯罪行的不可饒恕麼?舉朝皆知姚賈與李斯同道如一,姚賈如此酷烈地死去,對李斯意味若何,實在是無論怎麼估價也不過分的。李斯唯一稍許松心者,姚賈家人族人全部逃遁了。廷尉府的吏員們決然不會去追究此事,御史大夫與其餘官署也一定是佯作不知了。短短一年不到,秦法竟是形同虛設了,有二世皇帝率先壞法殺戮,能指望臣民忠實奉法麼?便是自認法家大才的李斯,能去依法追究姚賈家族逃亡麼,能去追究頓弱擅自逃官麼?一絲天良未泯,斷不能為也。
可以說,姚賈的酷烈自戕已經摧毀了李斯的人事根基,李斯從此失去了最能體察自己、也最有幹才最為得力的同道。然則,李斯畢竟還殘存著一絲自信與一份尊嚴:李斯所作所為,畢竟為了維護秦政法治大道不變形,至於奸宄罪孽,畢竟不是李斯親為,奈何姚賈責李斯過甚哉!但是,頓弱的逃官與留書,則將李斯殘存的一絲自信與一份尊嚴,也冷酷地撕碎了。依據秦法,大臣擅自逃官去職,是要立即嚴厲追究的。李斯身為丞相,第一個發覺頓弱逃官,卻既沒有稟報皇帝,也沒有部署緝拿;其間根本,除了最後的一絲天良,便是頓弱留下的這件羊皮書。這件留書,李斯是不能交給任何人的:交於胡亥趙高,無異於自套絞索;交於御史大夫府,則無異於公然將“李斯乃天下禍首”這個驚人論斷昭示於朝野!
無論哪一種結局,李斯都是不能也無法承受的……
在李斯的心目中,從來沒有將朝廷劇變與自己的作為聯絡起來。也就是說,李斯從來認為,自己的一切作為都是